朱允熥的法子,让老朱越来越感兴趣。

  想不到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然能想出这样的办法。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或许这正是少年的好处。

  思维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才能想到常人想不到的法子。

  大明能有如此聪慧的继承人,真是社稷之福。

  听到老朱采纳了自己的第一条建议,朱允熥心中也渐渐有了一些信心。

  他在进谏之前,已经做好了被老朱拒绝的心理准备。

  毕竟,要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转变思想观念,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此,两世为人的朱允熥,是早就深有体会的。

  前世他在家里有事时想说服父母,好说歹说,无论摆多少道理,最后都只能两手一摊,就是不行!

  根本说不通的!

  然而,没想到老朱比他预想中要开明许多,很愉快地接受了他的第一个建议。

  这让朱允熥心中不由有了些许的感慨。

  据说一個人越聪明,见识越广,就越容易接受别人的正确意见。

  反之,则越是固执己见。

  甚至根本不想听别人的任何建议。

  他印象中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不似李世民那般从谏如流。

  但是,如今看来,也并不尽然。

  老朱还是很乐意采纳别人的建议的。

  也对。

  从一开始,老朱就采纳了徽州谋士朱升提出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策略。

  后来刘伯温等人提的许多建议,他也基本上都是言听计从。

  说白了,老朱从来就是一个有主见,但又很听劝的人。

  而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只要你说得有道理,他就愿意听,并按你提的建议去做。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一代人杰,开创大明帝国。

  “另一个办法,便是在军中推行双主官制。”朱允熥缓缓道。

  朱元璋微微皱眉道:“如今的五军都督府,便设有左、右都督,以图分权制衡。”

  “大将统兵在外,必要之时,朝廷也会派出监军监督。”

  “这是自古以来就施行的方法,并不足为奇。”

  “但监军不懂军事,有时反而会制掣将领,使战事糜烂。”

  “你这法子,又有何不同?”

  朱允熥解释道:“孙儿所说的双主官制,要深入基层,一直到百户。”

  这是后世的经验法宝,要建立在连队上,正好是百户这一层级。

  老朱吃了一惊,道:“不可,军队作战,首在令行禁止,权必归于一人。”

  “上面有一个监军,打仗时都多有制约,但影响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若是再深入下去,那便形成了双头指挥,士兵都不知道要听谁的命令了。”

  朱允熥摇头道:“虽然是双主官,但各有分工,负责各不相同,并不会形成双头指挥。”

  “其中一名主官,负责军队的日常管理,指挥,训练,士兵们听他指挥。”

  “另一人,主要工作是监察将士们的思想动向,做纪律检查,以及军队的人事安排,将领任命前的考核等等。”

  “这样就能很好的掌控军队。”

  “千户以上,再设参谋,负责制定作战计划。”

  “特别重要的事情,由几人集体决策而定。”

  “若是军情紧急,则负责指挥的人,可以临机独断,事后再汇报。”

  “因为有双主官,还有参谋等人集体决策,他们便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相互调动。”

  “既能防止将领长时间领一军,形成专权,又不怕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局面。”

  他认真组织语言,将相关的方法,细细说了一遍。

  老朱的眉头,先是紧皱,慢慢舒缓,渐渐便只剩满脸的震惊了。

  “好!好!好!”

  待到朱允熥说完之后,老朱赞不绝口。

  “熥儿,如此巧妙的办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以老朱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用他这个法子,不说一劳永逸的解决了武将专权,尾大不掉的问题,也相去不远了!

  以后武将专权的隐患,可以降到最低。

  那个负责监察将士思想动向,做纪律检查,参与人事安排的人,某种意义,就是常驻的“文官”或“监军”。

  但在形式上又不是。

  同属军方安排,又不会相互掣肘,且是常规,形成了定制。

  武将的权力,因此而受到了极大的制约。

  这个办法,看似简单,实则太巧妙了。

  若朱允熥不是他的孙子,而是某位大儒,恐怕老朱都要佩服当场行礼拜谢了。

  自己也曾经为此苦思许久,却始终没有想出良策,如今,被他一席话轻松点破。

  此刻老朱心中既兴奋,又欢喜。

  朱允熥低头,脸上再度浮现一抹悲伤,道:“以前爹爹还在的时候,经常帮皇爷爷监国理政,总是忧心忡忡。”

  “孙儿想给爹爹分忧,就常常在房子里胡思乱想。”

  “这些法子,都是那时候想出来的。”

  老朱长叹了一口气,再度将他揽入怀中。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老朱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还是儿子朱标看得准啊。

  怪不得儿子要立熥儿为继承人。

  他如此优秀,又是嫡子,不立他还能立谁呢?

  自己差点就看错人,立错人了。

  那才真悔之晚矣!

  爷孙俩就这般呆了许久。

  老朱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尽管今日之前大哭了几场,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好。

  “你四叔那般对你,确实是他的不对,但他毕竟是伱的四叔。”

  老朱提起了朱棣。

  以往对这个儿子,他还是颇有几分满意的。

  此时想起来,却觉得很气。

  他怎么能这般对待熥儿呢?

  不知不觉间,老朱都忘了,是自己纵容和默许,故意创造机会。

  换个角度说,某种意义上,就是他让朱棣去做,去考验朱允熥的。

  “孙儿知道,皇爷爷,孙儿并不怪四叔的。”

  朱允熥脑海里念头飞转,道:“四叔心地善良,昨日的事,必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

  “孙儿听闻四叔身边有一个名叫姚广孝的妖僧,法号道衍,此人诡计多端,心怀叵测。”

  “四叔昨日做的事,一定是他鼓动的。”

  老朱闻言,怒道:“好大胆的妖僧,竟敢挑拨离间皇家骨肉亲情。咱立即下旨,将其凌迟处死。”

  朱棣是自己的儿子,再怎么样也不能杀。

  但一个妖僧,不杀还留着干啥?

  朱允熥忙道:“皇爷爷,杀就不必了。”

  “四叔和他感情深厚,杀了他,恐怕四叔会对孙儿心生怨恨,因此而产生误会,伤了叔侄情谊,就不好了。”

  “孙儿想请皇爷爷下旨,令姚广孝离开燕王府,入孙儿的吴王府。”

  “如此一来,他便不能再蛊惑四叔做坏事。”

  “孙儿必定对姚广孝严加管教,使其改邪归正,再不作乱。”

  他早就对妖僧垂涎三尺了。

  如今有机会,就要弄到自己的府中。

  老朱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他这个提议。

  但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自然不会驳他。

  当下答应道:“行,咱听你的,等下就令人去传旨。”

  朱老话锋一转,又道:“这也是一个机会,正好敲打一下你四叔,还能让他对你感恩戴德。”

  “你的那些叔叔们,毕竟是你的长辈,很容易倚老卖老,持仗自己的辈份,你却不好驾驭。”

  “就要让他们犯一些事,再好好敲打,而后施恩挽救。”

  “如此一来,他们便只能乖乖听命。”

  “你爹爹曾前便是这么做的,你可以效仿他。”

  朱允熥立即想起来。

  朱标在世的时候,秦王、晋王、燕王等诸王,总是会犯不少事。

  致使老朱龙颜大怒,然后朱标再苦苦求情,维护兄弟。

  弟弟们自然对他感激不尽。

  对他这个大哥,不服不行!

  以前没有细想,此时听老朱说起才明白。

  看来这其中固然有诸王骄纵的原因,但又何尝不是老朱故意为之?

  以此来帮助朱标在弟弟们面前树立威望,让那些弟弟们对朱标心悦诚服呢?

  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极为高明。

  确实要学着点。

  朱允熥认真点头道:“孙儿知道的。”

  老朱又恨恨道:“还有朱高炽和朱高煦那两个小兔崽子,小小年纪,人小鬼大,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这是老四没有教好的孩子。”

  朱允熥脑海里灵光一闪,这两个家伙昨天做的事,他可记得一清二楚。

  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

  昨天让他们跑了,但这个仇,朱允熥可是记下了。

  非报不可!

  当下,他说道:“孙儿觉得他们两个只是有点淘气,倒是有趣得很,人也非常聪明。”

  “不如就让他们留在金陵城,住在孙儿府上。”

  “孙儿可以顺便带带他们。”

  若是将这两个家伙带到府上,不仅可以得报大仇,还能利用他们两人,钳制朱棣。

  一举两得。

  老朱笑道:“咱正有这个意思。”

  “咱们爷孙,想到一起了。”

  “老四教不好孩子。”

  “他们两个,以后就教给你管教!”

  “不听话就给咱狠狠地打。”

  老朱竟然本来打算这样安排,朱允熥喜出望外,道:“孙儿一定会将他们两个管教好,不让皇爷爷失望。”

  ……

  ……

  ……

  日落时分,朱允熥的马车终于驶离了皇宫门前。

  坐在马车内,再无第二个外人,他的神情方慢慢松懈下来。

  不得不说,和老朱在一起相处,神经时时刻刻都绷得很紧,唯恐出现什么意外,真的很累。

  故而,老朱留他在宫里过夜时,朱允熥找借口谢绝了。

  他真担心自己梦里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也只有此刻一个人呆着,心情才能彻底放松。

  今日朝堂一战,可谓是大获全胜。

  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与老朱在皇宫后院交谈,又有许多新的收获。

  此际心中难免有几分欢喜和得意。

  掀开马车的窗帘,便见日头已经到了老西边,正斜斜落下。

  夕阳挥洒,晚霞满天,分外好看。

  街上没有什么行人。

  昨夜应天府接了吴王殿下的命令,连夜派出大批差役,抓那些宵禁之后,仍违法擅自外出的人,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今日百姓们已经在议论纷纷,此时自然早早回家。

  唯恐落在后面,天黑之前,未能到家,被差役抓到,治罪下狱。

  马车缓缓走在静谧的街道上,四下无音,唯有马蹄声嗒嗒,车轮滚滚向前。

  皇宫离吴王府并不算远,走过两条街道后,便已过了一半行程。

  朱允熥也看腻了夕阳,落下窗帘,闭上眼睛,坐在马车内休息,养精蓄锐。

  突然。

  一道不算太大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支箭羽刺破车窗,“砰”地一声,射入朱允熥身旁的坐椅上。

  距离他的身体,只有半寸之遥。

  下一刻。

  又是接二连三的箭矢之音传来。

  “有刺客,保护吴王殿下!”

  侍卫大声叫喊。

  随后便是惨叫声彼起此伏,不断有人倒在地上。

  金陵城内,竟然敢有人当街行凶。

  还是行刺自己这位堂堂的吴王殿下。

  委实有点不可思议。

  蒋瓛手底下那群锦衣卫,在干什么呢?

  朱允熥心念飞转,从帘子的间隙里,悄悄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群黑衣蒙面人。

  其中一人,速度迅快无比,其他人则分头拦住侍卫,彼此配合亲密无间。

  转瞬间,那人已杀到眼前。

  刀光闪烁。

  人影扑向马车,直刺而来。

  刀如电闪,光芒四耀。

  生死之际,朱允熥的脑海内,骤然响起今日上朝之前,杨士奇所说的话。

  “你若赢得今日朝堂之争,情况就会大变。”

  “大位之争,从来都凶险异常。”

  “狗急跳墙,铤而走险!”

  “任你诸般算计,机关用尽,谋划周全,却终究敌不过以力破法!”

  “十步之内,人尽敌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