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无眠的长夜。

  夏国公府后花园的那处凉亭里,花满庭已飘然离去。

  夏国公夏莫愁依旧坐在这里。

  他在饮酒。

  一个人。

  一壶酒。

  一口又一口。

  作为一个老狐狸,他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被花满庭给忽悠的。

  事实上,花满庭抵达东旭城已有十余日。

  这十余日里,花满庭来过夏国公府三次。

  二人早已在数十年前就认识,花满庭在年轻的时候游历过吴国,他夏莫愁也曾经出使过宁国。

  他是一个武将。

  却受奚帷的影响极深。

  故而他在文学上的造诣也很不错。

  在吴国,他有着儒将之名头。

  今夜再见花满庭,甚至最后答应了花满庭成为吴国的又一个奚帷……

  这并不是夏莫愁真的因为奚帷的那些所谓的崇高思想,仅仅是而今吴国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的那一道道暗流。

  削藩首当其冲!

  以他的国公身份,他知道这不是空穴来风。

  削藩究竟好不好?

  这个问题他仔细的思量过。

  站在公正的立场,这一政策是很不错的,但站在个人的立场……

  他的女儿夏婉亦,却是大皇子平亲王吴悔的王妃!

  这一刀下去,女儿女婿,还有那些外孙外孙女们,恐怕没有人能得以幸免!

  在亲情的面前,他必须阻止那位太子登基之后削藩的举动。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观望,本希望皇上会在某个朝会上否定此事,然而皇上却只字未提。

  这便说明皇上也有此意。

  当今皇上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莫要看他现在似乎将朝政都交给了太子殿下在打理,可只要他还活着,他随时都可能翻手云覆手雨!

  尤其是他手里掌握的两股力量——

  机枢房!

  和神鹰军!

  神鹰军的上将军勾仲,被称之为皇上的鹰!

  而机枢房的莫忘尘,则被称之为皇上的犬!

  这一鹰一犬,都绝对忠于皇上,若是皇上真的下了决心要削藩……就算是无法反抗,也得给儿孙们寻一条保命的后路。

  花满庭今夜说李辰安没死!

  夏莫愁没有丝毫怀疑。

  因为李辰安若是真死了,花满庭断然不会来吴国!

  他一定会在宁国的太学院当他的院正!

  另一方面,他也听说了自己的孙女夏花钟情于李辰安……这条退路就这么清晰了起来。

  甚至若是能借助李辰安之力,在吴国做出一番惊人之举,也不是不可能!

  那答应花满庭当一个奚帷,又如何?

  何况自己还不是吴国的第一个奚帷。

  那么谁是第一个呢?

  就在夏莫愁仔细揣测的时候,夏琉带着女儿夏花走了过来。

  “父亲!”

  “爷爷!”

  二人躬身一礼,夏莫愁瞪了夏琉一眼,看向夏花却欢喜的笑了起来。

  “来来来快坐下!”

  “上次爷爷去天山,这转眼又是年余未见,我的孙女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快坐啊,让爷爷好生看看……”

  夏莫愁一手牵着夏花,扭头就看向了夏琉,脸上的笑意消失,他又瞪了夏琉一眼,“还呆在这干啥?还不快去叫厨房弄几个下酒的好菜?”

  “老子要和孙女喝一杯,你站这碍眼!滚滚滚……!”

  夏莫愁一脸嫌弃的挥手,夏琉生无可恋的离去。

  夏花嘻嘻一笑坐在了夏莫愁的对面,“爷爷,今儿晚上我好像闯祸了。”

  夏莫愁一捋长须,脖子一扬:“老夫的孙女闯祸又何妨?那都不是个事!”

  “说说看,你干了个啥事?”

  夏花抿了抿嘴:“我、我好像将小签子给得罪的死死的!”

  夏莫愁顿时张大了嘴巴,迟疑片刻,低声问道:“你说的是……太子殿下?”

  “是呀!”

  夏莫愁咽了一口唾沫,左右看了看,俯过身子:“你这刚回京都,咋就得罪他了?”

  夏花沉吟三息,将今夜文会之事向夏莫愁说了个仔细。

  “我就是看不惯他踩着李辰安和李先生……明明天下没有谁在诗文上比得过他们俩,可小签字偏偏睁眼说瞎话!”

  “这不是颠倒是非么?”

  “我、我忍不住就将先生做的那首词给诵读了出来,父亲说,小签子的脸都青了。”

  “小签子小时候心眼儿就很小,恐怕、恐怕会对夏府记恨在心!”

  夏莫愁一捋长须,坐直了身子,“哦……”

  “你说的那李先生和他夫人……他们向洗剑楼而去?”

  夏花原本以为爷爷会仔细去想想怎么应对吴谦,却没料到爷爷竟然问了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事。

  她点了点头,“先生和师娘是去替辰安完成他的遗愿的。”

  夏莫愁一听,忽的就笑了起来。

  夏花一怔,心想父亲说自己这可是捅破了天,爷爷怎的如此风轻云淡?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莫担心什么,太子登基毕竟还有年余时间。”

  “爷爷倒是想要问问你,你下天山去了宁国,你也见到了李辰安……你觉得李辰安这孩子如何?”

  夏花顿时一愕,脸蛋儿忽的一红,过了片刻又徐徐暗淡了下来。

  她微微垂头,一声叹息:“再好又能怎样?人死终究不能复生。”

  夏莫愁又俯过了身子,仔细看着孙女的脸,他已明白这个孙女真的是喜欢上了李辰安。

  他没有说李辰安还活着。

  他说的是:“其实太子对你极为有意,既然李辰安死了……你年龄也不小了,终究是要嫁人的,就嫁给太子,吴国的皇后一定是你的,你觉得如何?”

  夏花一下子就抬起了头来,视线一凝,言辞极为坚定:“不如何!”

  “辰安去世,我、我的心里已凝聚出了天魔相,就是他!”

  “我不可能再嫁给任何人!”

  “我要回天山去,如师傅那样,在天山上过一辈子!”

  夏莫愁眉梢一扬,并没有生气,却极为好奇的问了一句:“你说,你已凝聚出了天魔相?这天魔相还是李辰安?”

  “嗯,天魔心法讲求至死不渝,所以……我谁也不嫁!”

  “爷爷尊重你的意见!”

  “这一次回到京都,可得多呆一些日子,你娘对你也日日思念,多陪陪你娘。”

  夏花咬了咬嘴唇,“我恐怕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陪我娘了。”

  “你还有别的事?”

  “我、我想去一趟洗剑楼。”

  夏莫愁沉吟片刻,“为了见那位李先生?”

  夏花点了点头,眼里又绽放出了一抹光彩来:

  “先生才学极高,他去了洗剑楼之后就会和师娘去游历天下了。我、我担心以后再难见到他,所以……另外我也要去洗剑楼找独孤寒比试比试!”

  夏莫愁又看向了夏花,“也好,那你去和你娘说说话。”

  “多谢爷爷,小签子那事……?”

  夏莫愁摆了摆手:“明去洗剑楼之前来书房一趟,爷爷写一封信,你替爷爷带给洗剑楼楼主吴洗渺!”

  “好,那孙女先下去了。”

  “嗯!”

  夏花欢喜离去,夏琉愁眉苦脸的走来。

  夏莫愁看向了夏琉,这一次没有训斥,而是说道:

  “坐,陪为父喝几杯。”

  “又是一年中秋时,这年怕中秋月怕半……过了中秋,很快就会入冬了。北府那地方的冬天会很冷,得叫你妹妹妹夫多准备一些过冬之物!”

  夏琉一惊,便听父亲又道:

  “你记一下,明去请萧川庭……就是原来墉国的那位制笔巨匠,请他来府上一趟,为父想要请他亲手做一支笔。”

  夏琉就蒙圈了。

  心想父亲当年弃笔从戎,这放下笔已经数十年。

  这怎么忽然要做一支笔了呢?

  “倒酒!”

  “无涯关,你弟弟夏璃那边的情况如何?”

  夏琉斟酒,回道:“宁国的赤焰军依旧未动,但听说吴冕去了玉丹城,召集了许多木匠在秘密的弄着什么……”

  “另外,说是宁国工部派了人在玉丹城里也建立了一处火器局,防守极为严密,恐怕是在造烟花。”

  “哦,”

  夏莫愁喝了一杯酒,“这无涯关,怕是守不住!”

  “……那二弟岂不是……?”

  夏莫愁摆了摆手,“上将军勾仲的长子勾括,不是说熟读兵书有为将之姿么?”

  “勾括与太子相处甚好,而今却仅仅是个城卫军千夫长……这对不住他的才华!”

  “所以你明日上朝之后,让这些年养的言官向太子殿下上一封谏书弹劾夏璃,就说……夏琉死守无涯关不思进取,贻误战机,给了宁军充分的准备时间!”

  “如此下去,恐怕无涯关难保,举荐勾括为大将军,接替夏璃镇守无涯关!”

  夏琉大吃一惊,“这……二弟岂不是……”

  夏莫愁又摆了摆手,“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太子会临阵易帅么?”

  “原本他恐怕还会迟疑,但今夜夏花既然得罪了他,他就不会有丝毫犹豫!”

  夏琉又斟酒,低声问了一句:“父亲,是不是形势十分不利?”

  “你怎就这么愚蠢!”

  夏莫愁训斥了夏琉一句,又道:“按照为父说的去做,时间不多了,再过两天,为父重病卧床,不再露面,谁也不见!”

  “另外,你多去白鹿书院走走,这些年白鹿书院没落了,但不要忘记那位秋尘秋老夫子!”

  “他不仅仅是夏花的启蒙老师,也不仅仅是吴国的一位大儒。”

  “若不是当今皇上棒打鸳鸯,他和天音阁的那位长公主,恐怕早已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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