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下雨,大雨敲打着蓑衣而发出一种令耳朵愉悦的声响。

  草鞋踏过泥泞的山壤,在某一刻忽然加快速度来到了宋延身侧。

  又是一声“师弟”在宋延耳畔响起。

  宋延循声侧首,可却发现身体,神魂,神念尽皆僵硬,如染了重寒经年卧榻之人。

  “娲圣”的力量太过恐怖,那猝不及防的来袭让他纵使只看到了那一行字最初的“极北枢,藏星力,苦心人”,也无力抵抗。

  他那来自一位强大天地之主、拥有着箓字“寂”的躯体直接灰飞烟灭,如今换成了凡人之躯,只不过任何躯体如今到了他身上,都会随神魂而变,化成他自己的模样。

  也多亏了这一下,他如今才能堪堪与那力量持平。

  闭目,锁神,塞耳,静心,敛息,只留了极少部分感知向外。

  这向外的感知在过了不知多久,才等来了宁云渺。

  “师”

  嘶哑的声音从宋延口腔发出,示意他还活着,还有理智。

  宁云渺看着坐在大雨泥地上的少年,一时楞在当场,她乃是奉命来传授宋延“人间道”力量的第三位老师,她入了下界后,直接来到宋延天地所在。

  在她看来,这位师弟如今定然在初开的天地中感悟什么,可未曾想到却是这般模样。

  以她的眼界,再结合此片天地外虚空中漂浮的空舟残骸,已然推出了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毫无疑问,娲文诅咒被触发了。

  师弟也就是反应快,这才暂时躲过一劫,只不过身躯已灭,如今落魄为个凡人模样坐在这荒山野岭,看着这皮包骨头的样子,也不知饿了多久,也就是师弟神魂并非凡人才能维持躯体不死。

  “姐我.娲.”

  断断续续的声音响着。

  宁云渺一扫周边,抬手摄来些可能被凡人躯体承受的浆果,洗净,然后蹲下,将果子送到少年嘴边,道:“先吃点东西。”

  旋即,她感到手上的果子少了一枚。

  下一刹,又少了一枚。

  再一刹,她感到手指一热,却见少年吃的匆促竟连带她手指都一起含在了嘴中。

  宁云渺急忙缩回手指,然后又柔声道:“师姐来了,没事了,你慢慢吃,之后都交给师姐吧。”

  说罢,她端详着眼前少年,心思急转,暗道:‘这娲文诅咒根本不是我能解决的,还是赶紧汇报长老吧。’

  紧接着,她又想:‘这种情况闻所未闻,长老应该也解决不了,那一定还会上报给宫主。宫主神通广大,一定会有办法。’

  她心头有了计较,然后不顾脏泥,坐在少年身侧,仰天看着狂落雨流,暗道:‘好久没与人一同这么淋雨了。’

  白雨零落,随风又舞。

  宋延吃了许多浆果,陡然他身子一僵,趴在侧边干呕起来。

  这种呕乃是阴气过盛所导致的,那是从神魂,神念处流淌出的些微阴气,这使得任何供活人吃的食物入了他腹中都会引起极度不适。

  宁云渺自然感到了这变化,她匆忙侧身,一抓宋延手臂,只觉抓了个幽冥中的冰块,再一触宋延身躯,简直如个大冰坨子,其中散发出的丝丝寒意透着一种不像是正常天地能够拥有的邪异。

  ‘需得赶紧汇报长老!’

  宁云渺暗道,她匆忙取出跨界联系的玉佩法宝,这也是在剑宫下界才能有用的,否则所有传念仅限于在同一片天地。

  她将那传讯的玉佩握在了手上,便要传话,可却又忽的放下了。

  她侧头看了眼师弟,心中忽的闪过一念:‘他们真的会治好师弟吗?’

  身为天奇剑宫之人,宁云渺对于自家上头的做法再清楚不过了。

  在这种情况下,师弟极可能真的被认为是“禁箓容器”,从而遭到封印镇压。

  上头不会为了一个人,而任由这么大的隐患暴露在外,无论那个人是谁,极具潜力的妖孽也好,门中高层也好,都一样。

  “喂”宁云渺忽的推了推宋延,喊了声。

  宋延虽然时刻在对抗着那股阴寒的力量,可心思清楚的很。

  师姐突然的沉默,动作忽然的停止,已经足够让他产生某种联想,并且直接得出对应的结论。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从他心头浮起。

  ‘宁云渺在测我到底有几分清醒,还有没有希望恢复!’

  ‘我我若表现的没有希望,那她就会把我交给丹长老,而丹长老说过若是禁箓在我体内,那就需要封印!’

  ‘现在这种情况,究竟是不是禁箓在我体内,我说了根本不算。’

  ‘而若是封印,我便再无活路。’

  ‘宁云渺现在在犹豫!’

  ‘我我必须做点什么.’

  ‘不能,绝不能就这么认命!’

  哪怕再虚弱,此刻宋延也本能地被激起了强烈的求生欲。

  像病中、笼中尤然挣扎的猛虎,他忽的坐直,绷着身子咬着牙,用一种很有劲,歇斯底里,又很流畅的语气笑着道:“师姐,我饿了,我没事,哈.哈哈我真的没事.只是,小问题,哈哈哈。”

  宁云渺身子一颤,看着宋延,许久,她搀扶起了少年,然后将少年背在了背上,小心翼翼、尽可能不发出任何颠簸地往远走了两步,同时柔声道:“师姐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只不过这种情况师姐也没遇到过,我现在先带你去一处有玄气的地方试试看,若是情况不加重,师姐再带你去玄气更充沛的地方。”

  宋延闻言,顿时安下心来,同时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从后紧紧勾着宁云渺的脖子,双腿跨在她腰间。

  一道并不强烈的遁光包裹了他,带着他破空而去。

  次年

  小雪纷扬。

  蓬门打开。

  麻衣女修抬手一挥,雪如白潮往两边分开,露出铺设整齐的青石小道。

  宁云渺出神地看着远方,她是来教师弟修行的,却不知不觉伴着师弟在这地方住了一整年。

  屋中,只有一厅一室。

  师弟卧榻,她则盘膝修行,朝夕相处,这般人间的生活也让她有一种久违的放松感。

  如今,师弟的诅咒虽然没有消失,可师弟却已能如正常人那般吃饭行走了,这说明那恐怖的娲文诅咒竟然平缓了下来。

  宁云渺看定远处那如大门敞开的山峡,露出淡淡的笑。

  这一年,她也大概弄清楚了师弟的天地是个什么模样。

  让她啼笑皆非的是“在这天地里,邪修竟然就只是以煞气修行的修士,他们被视为罪大恶极,然后被一群正道修士追杀”,“在这片天地里,正道修士们竟还颇有人情味儿,往来之间竟有几分互助之感,而少了尔虞我诈”。

  一片天地最能反应这位天地之主的品性。

  若是刚开始,宁云渺对师弟的观感还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那如今她自觉已经彻底看清了师弟。

  师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这让她彻彻底底地打消了“将师弟交给上头”的想法。

  而在一次与丹长老的简短联系中,她已经撒了谎,丹长老问宋小子的修炼情况,她说“人间道需得不少时间去感悟,但一切正常”;她也完成了试探,丹长老告诉他“若有异常,若宋小子的诅咒爆发了,立刻上报,切不可心慈手软”。

  她回了句“是”,可她并没有那么做。

  一个善良的修士,一个紧紧抓着她如抓着救命稻草的师弟,不该被那么对待。

  更何况师弟并没有带来什么危害,她若是把师弟交出去,她的心便再也难以安定下来了。

  正想着的功夫,不远处忽有一道虹光穿云破风,落于不远处。

  光芒散去,显出个蓝衣圆脸女修的身形。

  那女修背负长弓法器,手中拎着个尤在挣扎的雪色妖兔。

  妖兔形似雪团,绒毛如絮,耳尖染金,双眼琉璃,体态肥嘟,恍若桃瓣的足垫巴拉巴拉地狂蹬着,看着便很精神,也很好吃.

  宁云渺认得她,这是隔壁山头的一对儿修士中的女修,境界乃是绛宫初境。

  当然,这绛宫初期并不是依靠妖魔血脉达到的绛宫初期,而是依靠秘药乃至法术达到的。

  此间天地初开,一切欣欣向荣,后世穷尽一生无法达到的境界,于此时却是简单无比。

  那圆脸女修笑着行礼道:“毗邻许久,却未拜访,今日特来见上一见。”

  宁云渺如今境界基本是“谁看都只高一层”,在这圆脸女修眼中,宁云渺的境界乃是“绛宫中期”。

  对于这般礼貌的修士,宁云渺一向也颇为喜欢,于是还了一礼道:“妙云子见过道友。”

  圆脸女修道:“赵水色见过道友。”

  说罢,她匆匆上前,半路看那妖兔不老实,便“啪”一下重击其颅,将其打晕,然后道:“妙云子姐姐,这皎兔着实补人咧,只需搭配最寻常的月精草炖煮,便可让人伤势全复!

  我家那口子受了重伤,我便去远处狩猎这皎兔,结果却刚好猎了一窝。

  这不多出来了嘛,我便想着妙云子姐姐那口子远远看着也是病怏怏的,想来也是受了伤,所以便送了此兔过来。

  妙云子姐姐可千万莫要推辞,我家可够吃呢,这多也是多了。”

  宁云渺没想到这小女修跑过来,居然是为了这事,对于见惯了邪恶天地,杀惯了邪魔外道的她来说还有点小小的不习惯。

  赵水色见她发愣,把雪兔一丢,便远远拱手,道:“我家那口子还等着我回去照顾呢,下次,下次姐姐拉着你家那口子,我们一起结伴云游呀。”

  说完,她化作虹光,一溜烟地飞远了。

  宁云渺终于想起来了这女修话中的误会,便欲说“这不是我家那口子”,可话到嘴边,却觉得“什么我家那口子,你家那口子的”,简直古怪到了极致。

  再看那女修,早已没了影子,她便收回了话。

  麻衣女修扫了一眼皎兔,又看了看自己双手。

  似乎好久好久没有触碰过人间烟火了。

  啪!

  啪!

  啪啪!

  宁云渺坐在屋檐下,手指作刀,麻利地劈砍着山中取来的灵木。

  不知何时,她身侧的木门吱嘎一声敞开。

  门槛侧,玄色袄衣的少年眼缠黑色布带,半倚着门框,笑道:“师姐在劈柴吗?”

  宁云渺淡淡应了声,道:“隔壁女修送了只妖兔来,不吃白不吃。”

  宋延惊奇道:“送兔子?”

  宁云渺道:“还不是你这天地主人当的好,上梁正了,下梁自然不会歪。这风气可太好了。这一年里,我也看了不少地方,处处都是劝人向善的石碑,还有教导正道秘术的石碑.”

  宋延笑了笑,道:“不过是一路荆棘走来,不想再见到这些修士步我后尘而已。”

  “一路荆棘?”

  宁云渺乐了乐,然后忽的起身,叉腰道,“小家伙,精神许多了嘛,要不要试试你来劈柴?”

  宋延一愣。

  宁云渺丢下一把刀类法宝,然后笑道:“我去烧水,还有得做锅啊。”

  宋延道:“我试试吧,这段时间应该恢复了不少。”

  宁云渺走开。

  宋延坐下,抓起一侧刀类法宝,对准一根圆柱灵木木段儿劈下。

  咔擦

  灵木分开。

  他感知了下状态,果然没有问题,于是便继续劈柴。

  劈着劈着,远处忽又有一道虹光急匆匆落来。

  赵水色显出身形,咋咋呼呼地跑来,一看宋延道:“大哥你都能起床啦?”

  宋延侧头,还未说话,赵水色又急忙从储物袋抓住一个呈现朱红色的螺旋状红椒,道:“这是山里采的红椒,外面修士说这是什么度厄椒,总之放着皎兔一起炖煮,可以调理血液紊乱,化解伤势。方才本该一并拿出的,忘了和云妙子嫂子说。”

  正说着,一侧宁云渺走了出来。

  赵水色又一行礼,笑道:”嫂子,你们忙,改日同游。”

  宋延道:“她”

  宁云渺打断道:“好的,小赵,谢谢你。”

  赵水色飞离。

  宋延对向麻衣女修,道:“师姐.”

  宁云渺叉腰调侃道:“怎么?演道侣都演不了吗?嫌弃师姐太老啦?”

  宋延急忙摇头,连道:“没有.”

  宁云渺看着少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道:“好了,我家这口子,我去烧水了。”

  她抬手摄了那度厄椒,又取了宋延刚刚劈的灵柴,往屋里走去。

  没多久,便有昂昂炊烟安静地升起。

  雪色云天,孤崖寒舍,也似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色调。

  入夜

  宋延卧榻,他虽闭目锁神,可却能感知到宁云渺盘膝坐在塌外的地上,想起白天被师姐调戏的那一幕,忽的心思一动,道:“我家那口子,被褥里暖和着呢,你不来,是不是嫌弃师弟?”

  宁云渺一愣,心中升起异样的情绪,念头百转,终还是啐了一口,道:“小孩子,尽瞎说。你还真想和师姐双修啊?”

  宋延也一愣,脑海着回想着师姐的模样,虽说师姐故意显出平平无奇的模样,但依然通体雪白,婀娜冷艳,很有高不可攀的女人味儿。

  原本他根本没往那处想,可今日这接二连三的“道侣道侣”,再加上这段时间的压抑,以及“如果宁云渺真成了他道侣之后,他能得到的好处”,他忽的心跳加快了,因为他已发现“师姐于感情,于利益,都是绝佳的道侣对象”。

  宁云渺感到了他心跳的加快,二度愣住。

  宋延嘴唇嚅动,想要把那个字说出来。

  宁云渺打断了他的“施法”,道:“好好休息!真是的,伤也没养好,天天就瞎想,早知道不逗你了。”

  宋延轻轻咳嗽了下,道:“嗯。”

  然后,又趁着宁云渺放松警惕,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道了句:“想。”

  宁云渺三度愣住。

  今日谈论的话题已经超出了她能够冷静处理的范围。

  宋延又诚声补了句:“真的想。”

  宁云渺道:“你闭嘴。”

  宋延道:“哦。”

  宁云渺道:“还不闭嘴!”

  宋延道:“哦。”

  宁云渺心虽未乱,可却敏锐地察觉了自己神念中也产生了莫名的不该有的一念。

  她娇躯一颤,急忙压下那一念。

  宋延不依不挠道:“所以,师姐愿意和我结为道侣吗?师姐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今日虽然落难,但只要我宋延能挺过去,来日一定会对师姐好。”

  宁云渺才被压下的那一念忽的摇身一变,变成了两念,三念,四念.

  眼见宋延还要说,这位天奇剑宫清竹山久未经道侣之事的女修忽然嗔道:“你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宋延道:“你撕吧,只要能够让师姐明白我的心意,师姐想怎么撕都可以。”

  宁云渺觉得那些杂念开始继续分裂。

  她有些意乱。

  而就在这时,宋延却忽的停下了说话。

  宁云渺哪里不知道这等对女修欲擒故纵的手段,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嗔了句:“莫不是你还在等我追问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宋延道:“还不是怕太过唐突,真让师姐生气了?”

  宁云渺道:“你怕我生气,就不会说这么多。”

  宋延道:“哪个白天说是不是嫌弃师姐太老的?”

  宁云渺哑然。

  夜色渐深。

  屋中安静下来

  这一回,谁都没有再说话。

  宁云渺不时以神识扫过榻上少年,查看着他的状态,然后又调息休息,直到鱼肚微白在窗沿上亮起。

  天穹大明。

  数日后。

  宁云渺尝试着猎来一只练玄层次的虎妖。

  宋延看定那虎妖,褪去凡体,将虎体攫来覆裹周身。

  慢慢的,一个周身精壮的少年浮现出来,其体有那妖虎之力,模样则依然是宋延自己。

  宁云渺担心地问:“感觉怎么样?”

  宋延稍作感知,道:“已经能承受练玄层次的躯体了。”

  说罢,他又道:“看来只要闭目锁神,就不会再度触发之前娲文诅咒。

  那娲文诅咒每次似乎只能进行一次诅咒,它在我这边卡住了,对周围也不会造成影响。之所以无法占据更强躯体,只是伤势所至。”

  宁云渺输了口气,又道:“也不能一直这样,时间一长,长.哎,总之不能一直这样。”

  宋延道:“我知道师姐为我瞒着长老,否则,我怕不是早就被封印镇压了。毕竟,没有人愿意去赌我不会出事。”

  宁云渺道:“不要怪长老,他们只能这么做。”

  宋延点点头,道:“他们本该这么做。”

  空气安静了下。

  宁云渺笑着鼓励道:“所以,你得尽快恢复。而我们也得找到办法,来解决这娲文诅咒,否则一直卡在这儿,也不行。”

  宋延道:“其实我有办法。”

  宁云渺奇道:“什么办法?”

  宋延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只要师姐当我道侣,我立刻就能好起来。”

  宁云渺无语地剜了他一眼,道:“还瞎说?”

  两人正聊着,远处天穹有两道虹光掠至,显身却是一对儿道侣。

  那男修行礼道:“颜道友,妙云子道友。”

  赵水色则自来熟道:“大哥,嫂子,听闻附近一座山头又有了奇宝出世,我夫妻俩特来邀请你们同行。”

  宁云渺咬咬牙,道:“我们不是道侣。”

  赵水色讶然道:“嫂子,你和大哥吵架了?”

  宁云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