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盖被掀开一小半,迅速回落,传出一声较大的“砰”。

  青色鼎沿与鼎身锈迹摩擦发出刺耳声响,震得梁上悬着的铁链微微颤动。

  嬴成蟜视线四移,觑到一把不知道是哪位工匠丢下的铁锤。

  单手拎,很吃力,有些份量。

  双手拎起,横放在鼎盖之上。

  “砰”音暂止。

  又是一阵无聊的等待时间。

  不知哪来的风,卷着炭灰在三人衣袂间盘旋。

  嬴成蟜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他穿的是裤子,要隐宫专门定做的,有裆。

  相里腹、邓陵学两位巨子不露声色地瞄了嬴成蟜一眼。

  没见到,皆暗中吁了口气。

  墨学不太看重礼仪,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要什么礼仪啊?

  但,必要的礼仪还是要有的……就太失礼!太粗俗了!

  公子成蟜没什么异常,两位巨子的注意力就放在了烧水小鼎上,鼎身已被燎得通红。

  “这锤子压不住多久。”相里腹率先说道。

  [这不废话吗……]邓陵学脑海中掠过此思,犹豫片刻:

  “是的。”

  除了这句废话,楚墨巨子也没看出这小鼎有什么其他名堂。

  但,这就是名堂。

  当铁锤颤动,“砰”音回归。

  公子成蟜的小脸被小鼎下的熊熊烈火映得通红,爆燃的火星飞溅在他扬起的下颌:

  “两位巨子,再来一把铁锤能否压住鼎盖?”

  “不能。”相里腹摇摇头。

  邓陵学点头表示赞同,草绳散落的发丝扫过渗汗的鬓角。

  “两把铁锤呢?”少年继续问。

  相里腹与公子成蟜打过太多交道了,知道少年什么脾气秉性,不想一把一把这么往上加。

  盯着小鼎思虑片刻后,以三十三年的做工经验,沉声说道:

  “七把铁锤,就当压得住了。”

  少年视线微动,瞳孔金芒流转似熔化的铜液:

  “邓陵学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邓陵学游走在楚、魏之间,寻常做的都是木工活,铁匠活做得少,经验不足。

  但就像相里腹相信邓陵学的“道义”一样,邓陵学也相信相里腹的“手艺”。

  “是的。”邓陵学二次点头,二表赞同。

  “或许吧。”少年不置可否,丢进一根木柴。

  木柴表面为火焰所燎,先有星星点点火光,后有纤维缓慢燃烧。

  “若是这火能再大点,这鼎做的密封性再好一点,再来七把铁锤也压不住。”嬴成蟜双手拄着膝盖起身:“水遇热而化成气,气的力量无穷大。若能加以利用,可改天换地。”

  邓陵学脑壳有些痛,大拇指**两侧太阳穴。

  烧一个水,改天换地?

  说这话的要不是公子成蟜,楚墨巨子早就反驳了。

  在公子成蟜启发下,制造出过千里目、曲辕犁、水车、熨斗、椅子、桌子等诸多新物件的相里腹,瞳孔倒映着小鼎,突兀开口:

  “气能……和驱动水车的水能类似?”

  嬴成蟜犹豫不绝,许久方道:

  “大概、可能……是吧?”

  他知道蒸汽机,知道蒸汽机是通过蒸汽做功,但他忘记了蒸汽机到底是怎么通过蒸汽做功。

  这种不确定性口吻让邓陵学忍不住又瞄了其一眼。

  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犹犹豫豫拿不准主意的少年,和心中那个轻松道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少年重合。

  你提出来的气,你不确定?

  “水能,学大概能明白其义,东海浪潮之大能掀翻任何船只。”邓陵学皱起眉头,诚心发问:“学不懂,水能驱动的水车是什么?请相里先生赐教。”

  相里腹看看公子成蟜,见公子没有反对意见,也不藏私。

  从衣衫口袋里翻出一只炭块,在青石地面勾出连绵曲线,边画边讲:

  “水车是公子发明的一种灌溉农具,建造在河流之中,有许多种类。

  “完全依靠水能的叫水转筒车。

  “简单来说,水转筒车主体是一个大型立起来的木头转轮,如一个大筒。转轮边缘悬挂木筒,底部浸入水流。

  “湍急水流冲刷而过,会带动冲击转轮带动筒车旋转。

  “竹筒随轮转动,至底部时盛满水,升至顶端时因倾斜将水倒入导槽,导槽将水引至农田……”

  天下间,相里腹最信任的人不是相濡以沫的妻子,不是生命延续的子女,不是肝胆相照的朋友,是伪墨巨子邓陵学。

  邓陵学本就是手工大师,得相里腹如此详细讲解,哪有不通之理?

  楚墨巨子当下又喜又惊又悔——这水车怎么听都是楚国更适用啊!怎么就对天发誓不外传了呢!

  这厢楚墨巨子还是失悔,那边相里腹已经进入状态——按照惯例,研究发问:

  “四海不竭,水取之不尽。”相里腹屈指弹小鼎,发出“当”的一声响,颤音惊得鼎盖铁锤偏移半寸:“鼎能装的水是有数的,气便也是有数的。水尽数化为气,便不再产生气能了吧?”

  嬴成蟜头脑霎时有灵光一闪,封存已久的记忆解封了一片。

  [手工业还是秦墨牛逼啊,一眼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少年心中感叹,开口将刚想起来的知识全部道出:

  “气遇冷化水。

  “将气重新化为水,再烧。”

  冷凝,蒸汽机不可或缺的环节。

  “公子确定?”相里腹深表怀疑:“这个鼎中的气化成水,气能不就消失了吗?再烧成气,不也是原来那些气能吗?”

  “嘶……工室令你是这个!”嬴成蟜竖起大拇指,讲述第二片解封记忆:“最开始水多加点,用一个导管将气导出去,再用另一个管导回来!循环利用这些水的气能!”

  相里腹盯着小鼎思索片刻,炭笔画出首尾相连的圆环,微微颔首:

  “明白了,就像水转筒车一样。

  “河流的水只要能刚好推动筒车旋转就可以,不需要太急。

  “我方才还在想,公子说气的力量无穷大。那锤子压不住,搬一座山来总压得住。

  “原来不需要掀翻山岳,只要能掀翻锤子就可以,公子先前所言有误啊。”

  嬴成蟜以袖擦去额头汗珠,留下道道灰痕。

  他怀疑这位秦墨巨子若去其前世走一遭再回来!

  “是是是,是小子说错了。”公子成蟜讪笑着。

  邓陵学在两人谈话中收摄心神,深深地看一眼公子成蟜。

  曲辕犁、水转筒车,还有他这几日得知的沤肥技术,哪一个都能对民生起到巨大助力。

  他带领墨者行侠仗义,济世救民是一个一个救,而公子成蟜是一国一国救。

  君子论迹不论心。

  单凭这番作为,他就愿意对公子成蟜倾力相助。

  “敢问公子,如何密封鼎盖以使气不外散,如何使气冷凝成水倒流回鼎……”邓陵学一连提出七个问题。

  相里腹问的是原理,邓陵学问的是操作。

  原理,嬴成蟜略懂那么一点点。

  操作……嬴成蟜有些尴尬:

  “我不道啊……”

  邓陵学:“……”

  这不是治国,这是制造啊!

  你知道道理你不知道操作?

  那你是怎么能把道理讲的头头是道的啊!

  你就算是从书上看来的知识,也会告诉你如何制造啊!

  嬴成蟜在邓陵学懵逼眼神的锁定下持续尴尬:

  [我要是知道我不早就造出来了?]

  [我是文科生,能记得一点理论就不错了好吗?]

  [我又不是高考的时候穿越过来的,过了巅峰期多少年了!]

  竖起耳朵旁听的相里腹哀叹口气。

  虽然他早就预料到是这种情况,但还是心存侥幸——从公子成蟜嘴里扣出来只言片语,能省却他好多好多苦功啊。

  “公子还有什么可以告知我的吗?”相里腹侥幸之心没死干净。

  嬴成蟜竹筒倒豆子,想到什么说什么,将自己记得的与蒸汽机有关的知识全说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哪段有用,让专业的秦墨巨子相里腹去分辨归类吧!

  说完,少年拱手行礼,示意自己已经没什么能说的了。

  “多谢公子,腹当尽力。”相里腹略感遗憾地还礼。

  这是两人多年来的相处模式了。

  公子成蟜负责“做梦”,相里腹负责“圆梦”。

  “那就又劳烦工室令了。”嬴成蟜理所当然地道,毫无羞耻之意,理直气壮的模样像极了讨食的狸猫。

  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邓陵学子……”嬴成蟜转身面对邓陵学,欲言又止。

  “学不走了。”邓陵学摆摆手:“在此学得一件器物,来年救得千条性命。”

  楚墨巨子肃容,垂手行礼:

  “望公子勿忘初心,天下不是只有秦人。”

  这些器物应该造福天下,而不是只有秦国。

  嬴成蟜还礼:

  “要不了多久,天下就只有秦人了。”

  天下一统,唯有大秦,那时方是一应器物流通之时。

  “希望那一天早日到来。”相里腹感慨,这是所有秦墨的心愿。

  频发的战乱,苦难的百姓。

  这该死的世道,这最坏的时代,赶快早点结束吧!

  “快了。”嬴成蟜郑重承诺,开怀一笑:“成蟜发誓,方才所言不是虚言。若蒸汽机能现世,必能改天换地。千里道路一日还,十亩田地一人耕。”

  司马懿还没污染洛水,发誓正处于有效期。

  两名巨子皆是微微一愣。

  秦墨巨子相里腹眼中幽光大盛,楚墨巨子邓陵学眸里燃烧烈焰。

  千里一日,十亩一人……这蒸汽机要造!必须造!造不出来也要造!

  硬造!!!

  砰~!!!

  鼎盖被蒸汽冲开,连带着铁锤一起砸落在地。

  相邦府。

  吕不韦近来提拔的官员有点多,共有四十九名。

  这些官员的共同特点是,都是白家这一派系的人——大半是白家子弟,小半则是承蒙白家恩惠唯白家马首是瞻之人。

  这一番操作,给孟、西、白,三大老秦世家都弄懵了。

  不是,你硬舔啊?

  白家新老家主不出面,摆正态度——任凭王、相,打出狗脑子也不会出面。

  这本来也是西家、孟家的态度。

  秦王换来换去,三大世家不变。

  孟家老家主孟华、家主孟暗,和西家老家主西地,家主西山,本来全都在看吕相吕不韦的笑话。

  想拉拢白家?可笑!

  你看看哪一次王位更迭,我们三大世家站队了?

  只要不站队,到时候谁赢了不都还得用我们治理秦国吗?

  真以为你吕不韦能压制秦王掌控秦国了,就作甚都能成功?早的很呢!

  你就算真的篡位为王,你照样得用我们三!掌控秦国的依旧是我们!是我们老秦贵族!

  笑话,他们是看到了,还看到了更大的。

  吕不韦面对白家撅过来的冷**,把脸用毛巾敷热热的贴了过去!

  白家虐我千百遍,我待白家如初恋!

  升官!狠狠升他丫的!我吕不韦就是要硬舔白家!

  官位不是爵位,你升你的我升我的。

  官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上去一个就要下来一个。

  四十九名白家一派的人上去,就有四十九名非白家一派的人下来。

  下来这四十九人里面,三十二名是孟家、西家的人。

  孟、西,两家新老家主,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作甚呢?

  作甚呢!

  你拉拢白家,搞我们作甚?!

  孟、西、白,三大世家向来同气连枝,代代联姻。

  事发突然,孟、西两家没有立刻向吕不韦发难,而是先找上了白家——这事,你白家怎么说?

  白家老家主白甲没出面,家主白凡也没出面,大公子白马出面待客。

  孟、西两家就明白白家态度了——不作为。

  眼下不作为的意思就是——吕不韦非得给,我白家有什么办法?

  孟、西两家能理解白家所为,换成他们是白家也这么做。

  但,理解不等于接受。

  白家吃的肉,一大半都是孟、西两家吐出来的。

  孟家、西家,很不欢喜。

  剩下那十七名下来的人,出自其他老秦贵族,亦对白家颇有怨言。

  “置身事外……你置身的了吗?”吕不韦轻声自语。

  提笔在竹简上圈出一个白家人。

  朱砂顺着笔尖滴落,像极了斩首时的血渍。

  这将是他提拔的第五十个人。

  “本相的金子,那么好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