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堂屋,饭桌上。

  听闻叶怀峰的问话,崔仲渊羞愧道:“实不相瞒,我和兄长多年科考,如今仍旧是童生。”

  “所以想进县学,求教习先生们指点一二。”

  独学寡闻,确实难以精进学业。

  叶怀峰点点头,笑着建议道:“既然如此,伯山兄,仲渊兄,那你们可要抓紧时间去县学啊。”

  老崔氏叹了口气:“去了好几次,人家嫌弃他俩是十年前的‘老童生’,不肯收嘞。”

  叶怀峰不动声色道:“是吗?无碍的,婶子,你让两位兄长明日再去试试。”

  老崔氏没吭声。

  倒是崔仲渊叹了口气:“已经去了两三次了,都说不行。”

  崔岘只跟老崔氏说了,大川疑似是衙门里的官差。

  家里其余人并不知情。

  甚至老崔氏目前还不知道,大川是县尊大人。

  要是真知道,估计会吓得直呼‘县尊老爷’,哪里还敢跟现在似的,套路人家?

  正在吃饭的崔岘笑着接过话茬:“大伯,爹,既然大川兄都这么说了,你们明日再去县学试试。”

  叶怀峰心中一跳。

  他颇有些心虚的看向崔岘,见对方一直笑眯眯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而且……你叫我什么,大川兄?

  难道不应该是‘大川叔’嘛!

  叶怀峰尴尬道:“这……岘哥儿。我唤你爹仲渊兄,你唤我大川兄,是否有些不合适。”

  崔岘眨眨眼:“没事,我们各论各的,很合适啊。”

  想我堂堂县尊,跟一八岁稚童称兄道弟,哪里合适?

  我不要面子的吗!

  叶怀峰正欲反驳。

  也不知有意无意,老崔氏突然在旁边笑道:“哎呦,大川你别介意,岘哥儿这孩子,机灵得很呐。”

  “我观你方才进家门的时候,神色郁郁,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放心,你且说出来,万一岘哥儿能帮帮你呢。”

  “我家平日遇见难题,都是岘哥儿来解决的。”

  其余崔家人听到这话,只觉得老崔氏今日也是奇了,竟对这大川如此热情。

  唯有吃饭的崔钰一下子竖起耳朵,心想,来了!

  今日放学的时候,裴坚几人多次交代崔钰:若是县尊去了你家,岘弟**他的时候。你在旁边,每一句话都要仔细记清楚。

  次日来同我们细细详说!

  这种‘名场面’,谁想错过。

  若非怕引人怀疑,四位少爷恨不得也坐到崔家饭桌上,现场强势围观!

  果然。

  听到老崔氏这话,叶怀峰眼睛猛然亮起。

  婶子真是熨帖啊,刚好把话茬递了过来,此时正是向崔岘请教的好时机啊。

  因此,叶怀峰看了一眼崔岘,随后暗中一咬牙,忍住羞耻道:“岘……岘弟,愚兄今日,还真遇到了点难题。”

  崔岘见状心中暗自吐槽:这真的不能怪我,就此人这德行,谁敢想他是县尊?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哦?什么难题,你说说看。”

  叶怀峰苦着脸道:“上次,我按照你说的,用打扫衙……咳,酒楼,成功让手下三人离心。”

  “但今日我准备乘胜追击,照葫芦画瓢做另外一件事,却被二把手联合另外两个给否了。”

  崔岘闻言直摇头:“既然已让他们离心,那就应该在这上面继续做文章。”

  “你太着急了,目的太明确,肯定会招来二把手狠狠打压。我不用猜就知道,你所谓的另外一件事,是件关乎夺权的大事儿。”

  神了!

  崔岘明明不在现场,却能把控的非常精准。

  叶怀峰脸上浮现出懊恼,急切期待道:“可有补救之法?”

  崔岘道:“有。打扫酒楼这么个小事儿,都能让三把手、四把手离心,说明此二人本就面和心不和。”

  “平日二把手估计有意让这两人针锋相对,互相掣肘。”

  “这样,你先莫要着急夺权。绕过二把手,想个办法针对三把手,以个人恩怨为由头,把他开了。”

  “你不是东家吗,开个人还是很轻松的,然后扶持自己人上来。”

  叶怀峰闻言脸色一苦,期期艾艾道:“这,我暂时无权开他。”

  什么?

  这下轮到崔岘大为震惊。

  县太爷无权开掉一个小小典吏?那现在县衙里究竟是个什么混乱的情况啊?

  他想了想,又提议道:“既然开不掉他,那就仍旧以私人恩怨为由头,凡是此人要做的事务,都不批钱。”

  结果。

  叶怀峰表情更加凄苦:“这……批钱一事,我不负责。”

  崔岘:?

  这次他想也不想,看向叶怀峰,真诚建议道:“那你回家吧。”

  回家吧,回家吧孩子。

  一位县尊老爷,虽然是附郭的,但那也是县尊啊!

  你一无人事调动任免权,二无财政权,那你每天去县衙是去干嘛的?

  也难怪叶怀峰肯拉下脸来,求自己帮忙。

  显然是被逼急了。

  虽说心中吐槽。

  但崔岘一颗心也在下沉:看来,赵志手中的权柄,比他想象的更为可怕。

  叶怀峰听到这话急了,殷勤陪笑道:“别啊!你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老崔氏在一旁热络帮腔:“对啊岘哥儿,你再帮大川想想办法。”

  崔钰闷头吃饭,只觉得今晚的饭格外香甜。

  老天!

  阿弟真的在**县尊呢,虽然早有准备,但崔钰仍旧看的大为震撼。

  他已经迫不及待等明日上学,同裴坚几人转述了!

  见叶怀峰神情焦急,崔岘又问道:“那财政大权,和开人的权利,都由二把手掌控?”

  叶怀峰赶紧道:“不不,这倒不是。额……我这小酒楼上面呢,还有一个大酒楼在管辖着。小酒楼的权限,由我手底下的二把手,和大酒楼的二把手共同管辖。”

  “听起来虽然很荒谬,但我还没来得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这样执行的。”

  “据说我这小酒楼的上一任,便是被二把手逼走的。小酒楼缺了东家,于是小酒楼的二把手,和大酒楼二把手一起联合经营小酒楼。”

  “我来了以后,小酒楼二把手很猖狂。大酒楼二把手明年就调遣走了,现在也懒得管小酒楼的破事儿,但也不愿意放权。”

  “因此我这个东家,什么事儿都办不成。”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崔岘听懂了。

  县丞赵志斗走了上一任县太爷。

  南阳县衙暂时无县太爷。

  于是知府大人出了个紧急备案:让知府衙门的二把手同知大人,跟县衙的二把手县丞一起,成立了一个类似‘委员会’的部门。

  县衙的财政权,中层官员罢免权,都绕过了县令,由委员会来决定。

  相当于县令这个职位,被完全架空了。

  再然后,倒霉蛋大川迷迷糊糊来上任。

  换个有手段的,自然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办法夺权。

  堂堂县尊手中无权,岂能行?

  但大川一怒之下,呃……怒了一下。

  也难怪会被赵志骑脸贴大。

  就目前这个情况来说,赵志比叶怀峰更像是县太爷。

  崔岘一边听,眉头越蹙越紧。

  有点难搞啊。

  可当听到‘大酒楼二把手明年要调遣走了’时,他眼睛顿时亮起来,道:“有了!”

  叶怀峰闻言激动道:“岘弟,你快说。”

  崔岘笑的意味深长:“这个法子,放别人身上不见得好使,放你身上,指定能行。”

  “明日,你直接去找大酒楼的东家,狠狠状告一番大酒楼的二把手。新上任的菜鸟,别的不会,告状你总会的吧?”

  “大酒楼的二把手,明年就要走了,自然不想节外生枝。”

  “必会先对你好言相劝,然后私下威逼利诱,让你安生点。”

  “你且撑住了,拿出愣头青的架势,不管他说什么,你就要告状。大酒楼告不赢,就去更大的酒楼去告!一直告,告不死他!”

  “他明年就要调任升迁,肯定不敢由你去告状。人未走茶先凉,他既要走,你也不必担心跟他撕破脸。”

  “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你知道大酒楼二把手现在最怕什么人吗,就怕你这样的。”

  “这是你目前唯一的机会,我劝你最好把握住了。”

  “不然拖到新的大酒楼二把手上任,接了下你小酒楼的管辖权,你就一点机会也没了。”

  啊?

  这……能行吗?

  叶怀峰万万没想到,会等到一个如此简单粗暴的办法,迟疑道:“可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彻底撕破脸的话,会不会招来报复?”

  崔岘眨眨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就让他没有以后相见的机会。”

  叶怀峰满脸惊骇。

  便见崔岘哈哈大笑:“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你且坐稳东家的位置,日后见与不见,怕他个鸟。”

  此话,让陈氏、老崔氏齐齐皱眉。

  崔岘反应过来,乖巧一抿嘴:“我是说,怕他作甚,嘿嘿。”

  叶怀峰见状反应过来——

  眼前运筹帷幄之人,还是个说浑话会被长辈管教的孩子。

  但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竟想出一个让他去跟同知大人撕破脸夺权的辛辣办法!

  叶怀峰一边震惊于崔岘的多谋善断。

  一边将对方刚才那番话,细细复盘揣摩,越揣摩越觉得心脏砰砰砰加快跳动。

  此法虽险,但,胜算颇大啊!

  一旦夺权成功,赵志那厮便再也不能如先前那般猖狂。

  饭桌上。

  崔岘看着脸色踌躇不定的叶怀峰,笑眯眯吃饭。

  夏夜凉风吹进堂屋。

  油灯随之闪烁。

  灯光照耀在他身上,忽明忽灭。

  旁边崔钰怔怔的看着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阿弟,震撼到无言。

  他想起学堂夫子教育学子作比喻描述的一句话:

  于无声处听惊雷。

  方才阿弟和县尊大人这番谈话,看似在饭桌上轻松随意。

  甚至崔家人都没有多想,还真以为是在聊酒楼生意。

  唯有知道所有内情的崔钰看懂了。

  阿弟借力打力,由县衙到府衙,铸起一柄锋利铡刀——

  朝赵志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