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村。

  绿油油的田野上。

  众多的百姓们,在互相传颂着《悯农二首》。

  伺候了一辈子庄稼的老汉,苍老眼睛里浮现出浑浊泪意。

  满脸风霜的妇人,怔怔看向自己粗糙、尽是伤痕的手掌。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对啊,这究竟是为何呢?

  或许以前人们没想过,不知道。

  但现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田间旷野之上,有风呜咽吹过。

  庄稼簌簌摇摆。

  代替沉默咬牙承受了一辈子苦难的老农,发出质问与怒吼!

  一位身形佝偻的老翁颤巍巍站了出来,先是感激的看向崔岘。

  而后,‘砰’的一声,双膝跪下。

  他卑微的将身体与头颅贴在困住自己一生的庄稼地里,声嘶力竭、咬牙颤声嘶吼道:“草民恳求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做主,拿下赵志!”

  这句话,仿佛出征的号角。

  霎时间,点燃了整片田野。

  一位老实巴交,满身补丁的中年汉子,站了出来。

  一位年轻的妇人,红着眼睛,牵着自家两个孩子,站了出来。

  崔仲渊、崔伯山兄弟俩,和一群身穿襕衫的读书人们,站了出来。

  满脸泪痕的老崔氏,跟河西村的百姓们,站了出来。

  而后,人群如麦浪般纷纷跪倒在地。

  无数道或苍老、或稚嫩的声音,先后响起。

  “草民恳求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做主,拿下赵志!”

  “草民恳求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做主,拿下赵志!”

  这一幕堪称震撼。

  自上任以来,头一次接手案件的叶怀峰,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无数百姓,怔怔无言。

  同样被震撼到的,还有以裴坚为首的小学子们。

  他们年纪还小,眉眼是那般稚嫩,或许在今日之前,根本不懂一粒饭背后的含义。

  可今日,崔岘告诉他们:粒粒皆辛苦。

  稚嫩的小学子们齐刷刷转头,看向被大家围拢在中心的崔岘,或敬佩、或崇拜,或振奋。

  因为此刻的崔岘,在他们看来,简直神采飞扬,绚烂耀眼。

  和虹猫少侠一样耀眼!

  裴坚脸色涨的通红,整个人都激动的有些发抖,他看向崔岘,双眼直冒星光:“岘弟!你太厉害了,真的,无敌厉害!”

  “信手拈来,当场作诗,《悯农二首》听得我都想哭。”

  “大哥一时间想不出来用什么好词儿来夸你,但是你方才,实在潇洒不羁,满身侠气!实属我辈楷模。”

  庄瑾、李鹤聿、高奇三人同样激动的脸色通红,只会疯狂跟着点头。

  虽然大哥没文化。

  但大哥愿意为你摇旗呐喊、冲锋陷阵!

  因此,在裴坚的带领下。

  一群模样稚嫩、嫉恶如仇的小学子们,同样站了出来。

  他们声音清脆有力,宛如在课堂上朗朗诵书!

  “草民恳求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做主,拿下赵志!”

  这是民怨。

  也是民愿!

  在一片‘恳请拿下赵志’的愤怒嘶吼中,赵耀祖呆呆看着崔岘,眼睛里终于浮现出畏惧与颓败。

  而本来还无所畏惧的县丞赵志,脸上头一次有了慌乱。

  他察觉到了死亡的危险。

  这些平**向来不会放在眼里的刁民们,如今汇聚起来,个个朝他怒目而视。

  被这些愤怒的目光盯着,赵志竟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而后。

  赵县丞反应过来,恶狠狠看向崔岘,色厉内荏道:“好,好的很呐!你不会天真的以为,做两首歪诗,便能给我定罪吧?”

  “本官乃八品县丞,经由吏部选拔……”

  赵志的话没有说完,整个人便如遭雷击。

  因为迎着赵志的目光,崔岘将一沓文书掏出来,冷笑道:“作诗自然不能给你定罪,但这些呢?你兼并土地、伪造脱户、销户、漏户的证据。”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可能给你定罪?”

  赵志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这些东西,他藏得极为隐秘,这崔家小子是如何拿到的?

  而听闻崔岘竟然拿到了赵志土地兼并的罪证,无数百姓眼睛都亮起来,既惊喜,又敬佩。

  这个孩子,当真了得。

  英雄出少年啊!

  怔愣的叶怀峰眼睛里迸射出精光,看向赵志,冷喝道:“赵志!现在你可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赵志深吸一口气,终于再无先前的嚣张。

  但,他还有机会!

  在众人不齿的注视下,便见赵志神情屈辱的朝着叶怀峰跪下,低声道:“下官糊涂,确实犯过一些错误。”

  “但我赵家名下产业众多,养活着无数百姓。恳请县太爷开恩明察,狠狠斥责下官,下官任您处置。”

  说罢,赵志隐晦的抬头看向叶怀峰。

  叶怀峰听懂了此人话里的暗示,心脏没来由噗通、噗通加速跳动。

  那可是家财万贯的赵家啊!

  如今被自己捏在手中。

  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放此人一马,便能接手赵家的万贯家产!

  良田、金银、美眷、大宅!

  一切轻易唾手可得。

  叶怀峰出身不好,凭借自己多年努力中了进士,做了县令。

  但自己却是个糊涂蛋,做官做的窝囊,荷包自然也不富裕。

  更不曾享受过奢靡生活。

  这是他生平头一次,遇到金银财富主动入怀的机会!

  要,还是不要?

  叶怀峰承认,这一刻,他动摇了。

  似是若有所感,与自己心中贪念做斗争的叶怀峰猛然抬头,看向崔岘。

  崔岘的表情意味深长。

  叶怀峰突然想起,那日在崔家饭桌上。

  崔岘跟他说:“不过到那个时候,说不定大川兄你,或许又不想真拿下那二把手了,也未可知。”

  当时,叶怀峰笑着摇头:怎么可能!

  短短数日后。

  他便懂了崔岘这话的含义。

  这个才八岁的小小少年,竟对官场人心,洞察的如此彻底!

  见叶怀峰动摇了。

  赵志脸色微喜,跪着上前两步,继续道:“县太爷,求您了,下官一定任您处置!”

  叶怀峰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再看赵志,而是看向崔岘,看向崔岘身边眉眼稚嫩的学子们,看向远处跪倒在地的无数百姓们。

  方才,吴清澜当着众人的面,在这片田野上,给学生们上了一堂课。

  其实叶怀峰,也上了自己官场生涯的第一课。

  原来十年寒窗苦读一朝进士及第,并非真正做官。

  原来在知府衙门里撒泼,设法夺权政斗,坐稳县太爷的位置,也并非真正做官。

  动动手指,生了贪念,轻易便能做个**。

  可,如何做个好官呢?

  要经历无数次扼制贪念,经历无数次修心,宛如一场场自我发起的残酷‘心劫’。

  叶县令一直在沉默。

  百姓们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陡然安静下来。

  裴坚等一众小学子们,也都安静下来。

  包括崔岘,也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看向叶怀峰。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

  “赵志,你说任由本官处置,对不对?好,你话里藏得机锋,本官听懂了。这真的很容易懂,本官真的听懂了。”

  叶怀峰看向赵志,略显颤抖的说出这样一番话。

  而后他一甩官袍,指着崔岘,指着在场无数百姓,神情略显激动:“可是本官也听懂了《悯农》,听懂了那老妪的泣声质问,听懂了百姓们的恳求,更听懂了这群小学子们的期盼。”

  “本官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这是本官穿上的第一件官袍,得以受无数百姓拥戴,喊本官一声青天大老爷!”

  “本官先前浑浑噩噩来上任,被你掣肘碌碌无为,甚至从未想过,该怎么做这个官。”

  “但今日,本官耳边《悯农二首》声声回荡,眼前百姓殷切期盼。本官为政一方,理应庇佑一方平安。又怎能受你诱惑贿赂,便忘却本心?”

  听闻这话。

  赵志脸色猛然变得难堪。

  而一群百姓们则是眼睛骤然亮起。

  裴坚等年轻的学子们,更是兴奋的握拳。

  他们在等,等‘青天大老爷’,为赵志的命运,写下结局。

  众目睽睽之下。

  便见叶县令涨红着脸,朗声道:“赵志!你草菅人命、鱼肉乡里,兼并土地。犯下滔天罪行!本官今日,将你缉拿归案,交由上官审判!”

  说罢。

  他一甩袖袍指向赵志:“来人,卸掉此人官袍,将其拿下!”

  “是!”

  一帮差役们手持‘水火棍’,霎时将赵志缉拿!

  田野上有片刻的沉默。

  随后,响起无数百姓们震天的欢呼声。

  崔岘露出笑容。

  而裴坚、高奇、李鹤聿、庄瑾等人,则是带着一帮学子,激动的上蹿下跳鼓掌高呼。

  “县太爷威武!”

  “县太爷潇洒不羁!”

  “县太爷太帅了!”

  叶县令在一片片欢呼声中激动傻笑,逐渐迷失自我,眼眶微微发红。

  他才27岁,第一次做官。

  他也年轻着。

  他的血,也一样是热的啊!

  隔着欢呼的人群,叶怀峰与崔岘对视,眼睛里都是笑意。

  而后,叶怀峰命人将赵志押解,返回南阳。

  大量的百姓们,则是纷纷来感谢崔岘。

  今日能拿下赵志,全凭这孩子啊!

  于是。

  裴坚等一众小学子们,将崔岘围在中间。

  大量的百姓们,则是把这群小学子围在中间。

  人群浩浩荡荡,返回南阳。

  老崔氏等崔家人,看着这一幕,激动到不停淌眼泪。

  成功了,他们成功了!

  他们一家人齐心协力,保护住了崔家啊!

  而更多的读书人们,则是激动的乘坐马车返回南阳,在各个族学,甚至去县学,宣扬《悯农二首》。

  “诸位同窗兄台们,揠苗助长一事,纯属误会,此事另有隐情!”

  “你们且来看看这《悯农二首》,乃那八岁神童崔岘,当场斥责狗官赵志所作!”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好,好啊!”

  “如此振聋发聩之诗,竟是一八岁稚童所作?此子大才啊!”

  “赵志案件还未曾彻底尘埃落地,我辈读书人,应该站出来,将崔岘与《悯农二首》传唱颂扬。好叫天下读书人携手,用唾沫星子淹死那赵志,将其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兄台所言极是,我这就将《悯农二首》摘录,送往开封府!”

  数日后。

  《悯农二首》出南阳,一路悍然传颂至开封府,再到大梁两京十三省,引发士林诗坛轰动。

  不知道多少文人墨客,对着那两首诗,激动到手舞足蹈。

  当得知《悯农》作者只有八岁之时,更是震撼到呆滞无言。

  神童崔岘,名扬天下!

  开封府。

  收到信件的裴崇青打开后,怔怔读完《悯农二首》,激动到热泪盈眶:“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好,好啊!”

  “崔岘,老夫知道你有诗才,但想不到,还是低估了你!”

  “好小子,且看老夫帮你造势,送你一场大造化!”

  裴崇青虽然没有具体官职,但他在布政史大人麾下做幕僚啊!

  布政史大人,那可是真正的封疆大吏,身穿二品绯袍的高官!

  今河南布政史大人姓李名端,字宗正。

  这李大人,人如其名,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妥妥的‘实干派’。

  这日。

  当裴崇青把《悯农二首》呈上去后。

  布政史衙房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剧烈拍桌的声响,随后李端激动道:“好,好诗啊!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崇青,此诗是哪位大家所作?”

  裴崇青忍住笑意,骄傲说道:“启禀大人,此诗的作者名为崔岘,乃南阳一八岁稚童,如今只开蒙半年。属下这里还有他的另外一首诗《咏鹅》,以及他写的字帖。”

  李端大为震撼。

  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看完《咏鹅》后,李大人浑身一震,直呼‘妙哉妙哉’。

  再看完崔岘写的字帖,李大人激动到脸色通红:“此子有书圣之姿!”

  裴崇青见李端这神情,便趁机把赵志作恶南阳一事,也就是《悯农二首》的创作背景,一一交代。

  李端听后勃然大怒。

  当即道:“岂有此理!如此大事,为何只有南阳县令出面断案?南阳知府何在?本官这就命其来开封述职!”

  “还有,速速去查明此事!本官要写奏疏,将赵志和《悯农二首》一起,上呈吏部!”

  赵志虽说只是八品县丞。

  但不管是叶怀峰县令,还是南阳同知、知府,甚至作为二品河南布政史的李端,都无法将其定罪。

  要先整理其罪状。

  由南阳递交到开封府,再由开封府递交吏部报备。

  而后,督察院,或巡按御史派遣天官下来,布政使司作协同,调查罪责始末。

  一切调查清晰后,再回传吏部定罪。

  再然后,由吏部交由刑部,做最后的责罚。

  这是一套清晰明确的流程,也是赵志先前怡然不惧叶怀峰的根本原因。

  但有《悯农二首》在,这个案件一定会被当做典型来判。

  甚至可以上达天听!

  这首诗的作者,才八岁,此事一了,必定名扬诗坛、士林、甚至官场!

  李端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那八岁的崔岘,未来成就不可估量啊。

  刚好,师兄最近不是有意收一个关门弟子吗?

  李端想了想,看向裴崇青:“那崔岘,如今在何处读书,可有拜师?实不相瞒,这孩子属实有天分,本官想将其推荐给我的师兄做弟子。”

  李大人的师兄?

  裴崇青一愣,随后神情激动到发颤:“敢问……可是曾官拜礼部侍郎,如今的士林名儒大家,师承次辅郑阁老的……东莱先生?”

  老天,那可是享誉文坛,桃李满天下的儒道大家,东莱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