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知府姓宋。

  作为一名正四品的官员,他久经官场,深谙为官之道。

  是以‘揠苗助长’风波闹起来的时候,宋大人果断选择避风头,暗中静观其变。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

  他会等舆论风浪明晰后,再站出来铁口断案。

  然后收获百姓的‘鲜花和掌声’。

  但,意外来了。

  而且来的如此猝不及防,呈奔雷破竹之势!

  叶怀峰赶去河西村后不久,知府大人麾下的人,也暗中赶到了。

  于是那《悯农二首》,当天便出现在宋知府书房的案台上。

  宋知府年纪大了,又常年读书批公文,所以有些近视。

  他坐在书案边,拿起属下递来的诗帖,一边眯眼看,一边下意识端起茶盏,往嘴里送茶。

  然而下一刻——

  “噗!”

  刚送进口中的茶水,没忍住直接喷出来。

  宋大人放下茶盏狼狈起身,惊艳呆滞的将手中的《悯农二首》又复读几遍,脸色当即就白了。

  拿着诗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胸有笔墨,自然能看出这首诗的含金量。

  若是没穿这身官袍,宋知府必当拍案叫绝,赞一声:好诗!

  可如今他穿着一件四品官袍啊!

  这首诗的含金量有多高,杀伤力就会有多强。

  用词简洁,字字如刀。

  宋知府以自己浸**官场数十年的直觉来看,这首诗,绝对要上达天听的!

  简单来说:不管赵志有没有犯事儿。

  这首诗一出,他都完蛋了。

  因为这简直是足以写进教科书里的‘**正确’标杆案件!

  吏部收到这首诗,绝对会呈到内阁。

  八岁神童作《悯农二首》。

  内阁的阁老大人们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怎么可能会放弃这样一个让皇帝陛下龙心大悦的好机会。

  神童天赐,佑我大梁。

  这甚至还能包装成一个‘祥瑞’事件。

  宋知府绝望闭上眼睛。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布政史李端那张愤怒咆哮的脸。

  看到督察院、巡按御史派遣来的天官,以及布政史司、按察使司的官员们,齐齐居高临下,向自己问责的惊悚场面。

  不不不,这还算轻的。

  若是最后事态被继续放大,他这位南阳知府,甚至还得亲自进京,去吏部述职。

  太可怕了!

  宋大人哆嗦着,慌忙将自己的副手吴同知喊来。

  然后吴同知也跟着哆嗦了。

  他俩难兄难弟,一旦出事儿,谁也跑不了。

  有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早知事态会这般发展,当时就该站出来,而非借机开溜。

  如今,《悯农二首》已强势传颂而出。

  青天大老爷叶怀峰狠狠出了一把风头。

  作为南阳知府和同知,他俩竟然在这件事中‘隐形’了!

  “还有办法补救,还有办法补救。”

  宋知府焦急道:“本官猜测,布政史大人马上就会命我去开封述职。这个还好,至少我们熟悉李大人的禀性。”

  “怕就怕在,不日有天官来问责,稍有差池,咱俩就栽了!所以,趁着那些能要命的人还没来,先去苦主家慰问一番。虽不指望他能帮咱说情,但至少别说要命的话!”

  正所谓: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

  上头若是真想彻查,谁敢说自己经得住查?

  吴同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跟着点头:“是极是极,我们明日就去崔家慰问。”

  宋知府又警告道:“叶怀峰如今乘势而起,你和他那些矛盾,尽早化解。他替那崔岘断了案,自然有情分在,莫要在这个关键时候,葬送你自己的仕途。”

  吴同知欲哭无泪。

  早知这样,他何必贪恋那些小权。

  他明年就要升迁了,这下别说升迁,能保住目前官位都算是万幸!

  于是当天晚上。

  吴同知悄悄去了叶县令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自己以前被猪油蒙了心肝,遭赵志蒙骗。

  叶怀峰在心里放声大笑,只觉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但还得使劲压住嘴角,同他虚与委蛇。

  再然后就是次日。

  南阳县城里《悯农二首》传唱越来越广。

  宋知府,吴同知再也坐不住,喊来叶县令,带领县衙、府衙上下数十位官员一起,来到了仲景巷。

  这个时候,自然不必忌讳行事高调。

  恰恰相反,他们就得高调起来,在‘赵志案’中有足够的参与度啊!

  于是这日早晨。

  数顶官轿,数十位着官袍的官老爷,和大量衙门差役,停在了仲景巷口。

  那宏大的场面,引来无数百姓瞠目围观。

  随即有人了然,欣喜道:“是知府大人和同知大人,大人们一定是来褒奖小神童崔岘的。”

  整个仲景巷都跟着轰动了。

  他们这个陈旧的巷子,还从未接待过这般大人物呢!

  而且还一次性来了数十位穿着官袍的大人!

  得知崔家人还没有起床,有邻居去慌忙帮忙喊门。

  宋知府站在巷子口,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无碍无碍,是本官昨日听说那赵志作恶,心中实在愤慨,痛惜我南阳百姓,竟遭此人如此欺辱磋磨。”

  “而后读了小神童崔岘的《悯农二首》,当场感动到潸然泪下,钦佩不已。如此文采,本官自愧不如啊。”

  “想不到我南阳,竟出了这样一位神童奇才,属实是本官之幸,南阳之幸!”

  “因此一大早未打招呼,便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前来慰问我南阳的神童功臣。说起来,倒是本官唐突了。”

  如今南阳百姓是真喜欢崔岘。

  听到知府大人不吝惜夸赞崔岘,都格外开心激动。

  旁边吴同知不逞多让,也慌忙开启夸夸模式,恨不得把崔岘夸成一朵花。

  叶怀峰看的叹为观止。

  原来,脸皮厚也是做官的一部分啊,至少以他现在的微末‘功力’,是说不出这般羞耻之话的。

  知府大人和一众官员在巷子外等待的时候。

  仲景巷里自然一片沸腾。

  崔老头担惊受怕一整晚,听见动静打开门,看到外面一群乌泱乌泱的官老爷,当场吓得尿了裤子,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林差役见状哪还有不懂得,着急道:“岳丈你说实话,崔家先前遭遇磨难,是否跟你有关。”

  崔老头哆嗦着道:“我……我哪里知道,老崔氏的孙子那般厉害,竟然能扳倒赵志。”

  林差役脸色惨白:“你要把咱家人都害死啊!”

  他的娘子得知此事,也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崔老头一家正惊恐绝望。

  而老崔氏一家,则是欢喜到晕晕乎乎。

  她听到邻居的喊声,难以置信的起床,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的哆嗦。

  县令大人、同知大人、知府大人,和县衙、府衙几十位官老爷一起,来自家慰问?

  娘嘞!

  就算相公、公公还活着的时候,家里都没有来过这么多官老爷啊!

  老崔氏哆嗦着,去各个屋子,把一家子人都喊起来。

  “娘,你不会喝迷糊了吧?”

  “什么?”

  崔伯山、崔仲渊,以及林氏、陈氏等人睡眼惺忪,嘴巴张的老大。

  连崔岘都很是惊讶。

  随即了然:这是**作秀,作到自家来了啊!

  但此事对崔家百利而无害,而且崔岘还暗搓搓盯住了赵志家的大宅呢。

  因此,他笑着提醒道:“祖母,既然各位大人们已经到了家门外,咱们自是不好让人家久等。快快洗漱换好衣服,出门迎接。”

  是极是极!

  经岘哥儿提醒,老崔氏反应过来,立刻安排激动的一家子洗漱、换上体面衣服。

  这不是拿乔,是对登门者的尊重。

  约莫半盏茶功夫过去。

  崔家的大门终于打开。

  仲景巷子里外,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当即有人欣喜惊呼:“出来了,出来了!”

  老崔氏牵着岘哥儿,带领一大家子慌忙出来迎接。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围观的百姓们看到瞠目傻眼。

  便见站在巷子口的宋知府,远远瞧见崔家人出来,竟眼圈一红,眼泪陡然落下。

  知府大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快步上前颤声道:“本官唐突造访,但愿莫要惊到你们。哪个是作出《悯农二首》、揭露赵志丑恶真面目的崔家岘哥儿?快快上前来,好叫本官仔细瞧瞧。”

  旁边。

  吴同知慢了半拍,在心中怒骂宋知府老狐狸,戏说来就来。

  但他也不逞多让,看向老崔氏,目光淳淳殷切,眼角微湿:“老人家,便是你辛苦培养出神童岘哥儿的吧?本官得替南阳百姓,甚至替我大梁诗坛,向你郑重表示感谢啊!”

  嘶!

  听闻这话,周围百姓震撼到失声。

  甚至有感性之人,泪洒当场。

  两位老大人,真是爱民如子,识才惜才啊!

  想来要不了多久,知府、同知大人殷切慰问神童崔岘的事迹,便会传遍整个南阳县城。

  而被如此夸赞的老崔氏,则是激动的险些没有晕厥过去。

  她一介老妇,竟然跟大梁诗坛扯上关系啦?

  唯有叶怀峰县令讷讷站在一旁,急的直跺脚。

  他也想过去整上两句,可一是马甲被拆穿,现在瞧见崔家人,总觉得羞耻。

  二是面皮太薄,实在搞不来这种高端操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