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来到潮白镇将近一年。

  他对涂辉的评价其实就三个字:老油子!

  这种人,他在原单位就见过很多——在多个部门都待过,工作不说多勤奋但也算踏实,能力不上不下,业绩不好不坏,想提提不上去,想退还不到年纪,于是便只能躺平。

  在单位里,这种老油子永远性格最好,永远笑脸迎人,对谁都客客气气。

  但要给他安排工作,就是这也干不了,那也不会干,总能找到一堆理由。

  涂辉就是这样。

  当初副镇长贾波调走,乔旭阳还没来。

  贾波的工作要由现在的几个副镇长分担一下,其中经济发展给了林骁,林骁手上的安全和综合执法给了贾明路,剩一个宣传想归到管党建的涂辉那里,却愣是没给出去。

  最后还是林骁接手。

  从那时起,这位涂副镇长就在他这里定了性——典型的老油条一根。

  正因为有此判断。

  所以当下,面对齐海光“谁来负责”的质问,一向文气和善的涂辉,却声若洪钟地喊出一句“我来负责”。

  这冲击力对林骁来说,简直不亚于看见林黛玉站在土堆上大喊:“向我开炮!!”

  震撼是相当震撼的。

  反应过来,却又有点感动。

  涂辉这一挺身而出,即便齐海光的职务要远高于区区一个代镇长,但他毕竟只是个包联领导,在履行包联职责时多点头多微笑少发表意见才是正理。

  齐海光也不想作决策。

  因为不管作任何决策,只要出了事就有可能被追责。

  所以现下,涂辉作为潮白镇的代理一把手张口拍板,齐海光不管是出于面子上还是里子上的考虑,都不会再和他唱反调。

  于是一声令下,全体动员。

  贾明路负责组织周家村的老弱妇孺迅速转移,林骁负责发动青壮年村民参与抢险救援,涂辉则负责对接县指挥部派来的救援力量和沙袋物资。

  所有人都迅速忙乱了起来。

  早在决口发生之时,涂辉便将镇里储备的大卡车和上百吨沙袋运到了周家村,现在就停放在村口。

  抢险指令一下。

  两辆大卡车便立即穿过村庄,并沿着土路向圩堤进发,最终一如所料,在开了不到200米后便先后陷在了深深的淤泥里。

  不过这200米,也为接下来的救援减轻了很多压力。

  此刻,村里的大喇叭已经先后发出了紧急转移的命令和参与抗洪的号召。

  全村村民得到消息,这才彻底慌了。

  一个个顿时慌作一团,忙着在家里收拾细软。

  尽管喇叭里再三强调“保人为上”。

  但要轻易舍弃一屋家当,这对于村民们来说,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家家户户都收拾得热火朝天,根本听不见大喇叭里的呼喊。

  这场景,和昨天全镇村民合力挑沙筑堤时的团结场面,又完全不同。

  眼见村民们都忙着收拾东西不出来,而圩堤上的决口却越来越大。

  林骁等不及了,直接到村委会抢过话筒大喊:“各位乡亲,我是周秀萍的儿子林骁,我从小是在周家村长大的。

  “现在圩堤上决口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镇里组织大家转移,是做的最坏的打算,但并不是说洪水一定会冲到民房这边来,大家一定一定不要恐慌!

  “现在暴雨已经停了,只要我们一起挺过眼下的决口险情,等洪水过去,一切就都平安了。作为周家村的外甥,我在这里恳求大家相信我一次,请所有20岁以上60岁以下的村民们立马出来,带上扁担和箩筐,我们一起去挑沙袋填决口,一起把眼下的险情解决掉!

  “大家相信我一次,我不会害大家!只要大家一起出力,拧成一股绳,没有什么困难是战胜不了的。我跟大家一起奋战到最后,守护整个周家村,守护大家的田地和家园!拜托各位了!!”

  铿锵的声音,顺着大喇叭在全村扩散开。

  与此同时,周振鹏也一直在挨家挨户敲门,招呼大家一起去抢险。

  刚才大家伙都还犹豫。

  可听到林骁言辞恳切的呼吁,一个个忙着打包值钱家当的村民们,慢慢地都停了下来。

  最终。

  一个个村民走出了家里,带上扁担和箩筐,向着村后唯一的宽阔田埂进发。

  刚开始只是三五个人。

  后来,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大半个村子的村民都出现在了这里,甚至有好些都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一看就远超林骁定下的60岁上限。

  林骁就守在两辆卡车旁,看得热泪盈眶。

  汹涌的人群,有他的舅舅舅妈表哥表嫂,也有很多脸熟但叫不上名字的远房亲戚,但更多的是不认识的村民。

  然而不管是谁。

  所有人眼中,此刻都潜藏着一股守护家园的决然。

  远处,滔滔洪水仍然在决口处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原本广阔而又清澈的田野,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便已染上了大半浊黄。

  甚至连田埂上的水位也迅速上升。

  原本只是泥泞,如今已然完全泡在了水里。

  然而这些骇人的场面,根本没有吓倒带着决战心态而来的村民们,大家站在浩浩汤汤的队伍里,彼此都因为对方而更有信心和底气。

  林骁忍住心中感慨,努力保持镇定。

  他爬到卡车上,一边帮着往村民的箩筐里卸沙袋,一边嘱咐大家注意安全,同时还要兼顾筛选年纪过大或太小的志愿者。

  “外公,您就别凑热闹了,快回去吧……”

  林骁看着车下面挑着箩筐的,是自己外公兄弟辈的周书泉,满头白发却一脸倔强。

  他紧急撤回了一个重20公斤的沙袋。

  周书泉却不乐意了:“呀,你这后生,瞧不起人啊!我虽然73了,可力气比你这个白面书生要大哩,快给我,莫啰嗦!”

  林骁简直无语。

  知道这老头倔强,不让他出一份力根本不可能,而现下他也没工夫跟这老头矫情。

  于是只能慢悠悠卸下两包沙袋,顿时把周书泉的背都压弯了两寸。

  “外公,要不你还是……”

  “少啰嗦!”

  周书泉蛮横地一吹胡子,光脚踩着水路,一步一颤向圩堤进发了。

  林骁看着这个佝偻却又坚毅的背影。

  原本还对今天的抗洪心怀忐忑,可就在这一刻,他有了充足无敌的信心。

  人多力量大。

  很快,一车沙袋便被卸落一空,通过村民们的肩挑手扛,趟过浊浪浸润的田埂,向着决口的圩堤涌去。

  决口处守着的是刚刚抵达的武警官兵。

  一包包沙袋在官兵的快速抛掷下,沉入了激烈的洪流中。

  一袋、两袋、三袋……

  十袋、五十袋、一百袋……

  每个沙袋重20公斤,力气小些的只能一次挑两个,力气大的也就一次挑四个,再多就不可能了。

  ——不是挑不动,而是被洪水浸没的田埂根本走不了,反而影响效率。

  随着三百来号村民走完一圈。

  整整一卡车沙袋全部卸了下来,被运送到了圩堤上,并被投掷到决口的洪流中。

  刚开始几十袋丢进去,对洪水没有丝毫影响。

  直到一车沙袋都填了进去,奔涌的洪水终于小了一些。

  然而不及大家兴奋,决口两侧又在洪水的挤压和冲刷下,垮塌出七八米的宽度。

  “哗啦”一下。

  刚刚有所缓解的洪水,再一次暴虐倾泻了下来。

  圩堤上,武警、干部、村民,都傻了眼。

  “继续!继续!!!”

  最前线的武警扯着嗓子大喊,呆愣的村民和干部们才再次行动,继续投入到这场漫长、艰苦的抗洪攻坚战中!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周家村的决口险情抢救还在继续。

  此时此刻,林家村。

  林宇和梁甜再次一前一后骑上电动车,这次要前往高铁站。

  虽然梁甜有点依依不舍。

  但是远在京州的老妈已经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而且也买好了明天上午的机票。

  所以她今天必须赶回宁海,收拾东西。

  然后明天一早坐飞机闪人。

  鉴于现在,韩希希担心着身处抗洪一线的老公,想指望她送梁甜回宁海肯定是不可能。

  尤其现在天也快黑了,周秀萍也不放心怀孕的儿媳妇开车。

  梁甜觉得没大事。

  自己这么大人了,又不是不会坐高铁。

  但周秀萍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派个人一路送她到宁海,亲手把她交到亲家手里才行。

  然后家里人扒拉来扒拉去。

  这个艰巨的任务,便众望所归地落在了头号大闲人林宇头上。

  接到老爸老**指派,林宇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死样子,只“哦”了一声便麻利地去买票。

  然后骑上小电驴,带梁甜去高铁站。

  这是两人第三次共乘一骑。

  相较于前两次的兴奋和惬意,这一次,梁甜的情绪明显要沉闷了许多,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林宇觉得奇怪。

  偷偷低头,看见两只白嫩的手依旧抓着自己的衣摆,心头有些异样的感觉。

  暴雨虽然已经停下,但天空并未放晴。

  远处的天边,光线逐渐昏暗,是一个没有落日和晚霞的黄昏。

  两人便循着这样的黄昏,慢悠悠驶向高铁站。

  一直从光线灰白骑到了夜灯初上,才刚好到了高铁站的进站口。

  锁好车子。

  林宇一看表,离列车发动只剩下二十分钟。

  两人大惊,连忙朝着进站口一路狂奔,总算赶在最后时刻检票进站,登上了列车。

  “妈呀,好险!!”

  “呼……”

  两人站在上车口,一个双手撑膝盖,一个单手扶着腰,此起彼伏地狂喘大气。

  一个对视,便同时大笑了起来。

  方才在路上的沉闷顿时一扫而空。

  从安阳到宁海的车程只要22分钟,两人也懒得去找座位,就在上车口站着。

  列车缓缓起步,黑影中的城市由缓及快,迅速倒退。

  “哎,你说秦佳鹏和陈爽会不会分手?”梁甜突然问。

  “嗯?”

  林宇被问得猝不及防,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也并不感兴趣。

  “你什么意思?”他反问。

  “就字面意思啊!你觉得会不会?”梁甜满脸好奇。

  “我……不知道!”

  林宇摇了摇头。

  梁甜本来很期待自己的猜测得到认同,没想到林宇根本不上道,让她很失望。

  “没劲!!”

  “……”

  林宇很无语,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发问,“你干嘛盼着人家分手?”

  梁甜顿时急了:“什么叫我盼着他们分手,是我觉得他们差距太大……所以才觉得会分手的!”

  林宇听得更加皱眉。

  “差距太大?”

  “对啊!”

  “你说的差距是……”

  “成绩啊,家境啊,之类的!”

  梁甜耐心解释,“秦佳鹏成绩很好,稳定发挥至少可以考个211吧,可陈爽的成绩……大学都很难考得上!家境就更不用说了,秦佳鹏他爸好歹是个镇长,在安阳县来说这算是个大官了,而陈爽爸妈好像就是普通农村人……说实话,他们俩能在一块我都觉得挺匪夷所思的!”

  梁甜一本正经地分析,浑然没注意到,对面林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两人面对面靠着门板。

  带玻璃窗的车门就在他们中间,外面是匆匆闪过黑影。

  “哎,你怎么不说话?”梁甜终于发现了林宇的沉默,问。

  “说什么……”

  林宇沉默且无奈。

  这个反应,让梁甜顿时没好气,觉得自己这么鞭辟入里的一番分析全被糟蹋了的感觉。

  “你这人真没劲!”梁甜两手抱胸,翻着白眼道。

  “……”

  林宇一贯沉默内敛骂不还嘴,但这次不知为何,突然也来了气。

  他闷了闷,突然开口:“你有劲,关心人家分不分手!又说成绩又说家境的……你才多大年纪,就这么现实!!”

  梁甜:“???”

  面对林宇莫名其妙的动气,她直接懵了。

  自从暑假认识到现在也差不多一个月,两人相处也四五次了,不说关系多铁,至少是熟悉并了解的。

  梁甜都不知道,这个惜字如金看起来脾气超好的男生……竟然还会生气?

  她直接愣住。

  接下来的反应不是气愤,反而是开怀的大笑。

  “哈哈哈……对不起啦!”小甜妹突然道歉。

  林宇被甜甜的夹子音,哄得猝不及防。

  “你……对不起什么?”

  “我的确不应该评价别人的感情,更不应该这么现实……哎呀,都是因为平常在学校,我身边的同学都老这么议论别人,搞得我看见别人谈恋爱,也下意识会这么分析,真的很不应该!”

  梁甜说得一本正经,语气和脸色都很诚恳。

  这急促的转折,搞得林宇措手不及,后脑勺都要挠出火星子了。

  “没……没关系……”

  “那你别生我气啦?”

  “我……我没生气……”

  “没生气就好!我送你个礼物!”

  “嗯……嗯?!”

  林宇完全跟不上这个鬼马少女的思维,愣了一下才两眼放光:“礼物?”

  梁甜不语,神神秘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当当当当!”

  她喊声俏皮,两个手握成一个拳。

  从拳头的大小可以判断,这礼物不会太大。

  卖了两秒钟关子,她就揭晓了谜底。

  手掌揭开,出现在掌心的是一个钥匙扣,圆圆的铁环上挂着一个塑料卡通吊坠,看外形也不知道是猴子还是土拨鼠,撇着嘴,眉毛也耷拉着,看起来很丧的样子。

  “我在逛街的时候看到的,觉得这个倒霉样子好像你哦,就买下来了。你自己说,像不像你?”

  “……”

  林宇简直无语,有时候真的挺想报警的!

  梁甜见他一副不乐意的表情,顿时也不乐意了。

  “喂,人家为了感谢你好几次带我出去玩,特意给你买的礼物,你这什么表情?不要算了!!”

  梁甜说着,要把钥匙扣拿走。

  林宇慌得直喊:“要,要……谢谢!”

  他伸出手,表情乖巧又软萌。

  梁甜见状,这才心满意足地把钥匙扣放在了他手掌上,还用食指宠溺地摸了摸在玩偶脸上摸了摸。

  这一摸,不小心就撩拨到了林宇的掌心。

  丝丝电波传导过来,叫他的耳朵猝不及防地红了。

  “你怎么了?热啊?”梁甜不解地问。

  “啊,没……”

  林宇紧张地直咽口水,借着把钥匙扣放进口袋的动作迅速平复情绪,然后道,“你给我买了礼物,可我却没给你买……按说你要走了,我应该给你买践行礼物的……”

  梁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哎呀,不重要啦!再说了,我们又不是不见面了!”

  这话叫林宇眼神一亮。

  “还能再……见?”

  “当然,我过年还来呢,每年都来!”

  “哦……”

  林宇点点头,抿住嘴巴也挡不住嘴角翘起。

  “不过下半年我就高三了……今天过年会不会回来,还真不一定!”梁甜又道。

  “???”

  林宇脸又僵住,心脏跟坐过山车似的。

  梁甜道:”不过没关系啦,最迟最迟高考结束之后我肯定还会过来……

  “当然前提是我考得还不错,我妈不会让我去复读……

  “不过复读是不可能复读的,我打死都不复读……

  “好吧,其实我说了也不算,得听我**……”

  林宇已经连表情都懒得做了,总觉得这鬼马少女是在故意逗自己玩。

  就真的……挺想报警的!

  “哎,你打算报哪的大学?”梁甜正色问。

  “啊……没想过!”

  “没想过?大哥,都高三了,你还没想过要考哪个大学?”

  梁甜很正经。

  林宇挠着头皮,尴尬道:“我这成绩……考不考得上大学都不一定,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梁甜想到头一次见面,看到这家伙那“一点不偏科,科科都拉胯”的成绩单,顿时忍不住捂嘴。

  林宇:喂喂喂,你偷笑要不要这么肆无忌惮啊?!

  “你笑什么,搞得你成绩好像很好似的!”

  “喂!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梁甜急了。

  这算什么,菜鸟互啄吗?

  两人圆眼互瞪三秒钟,最终达成默契:不谈成绩,就还是好朋友!

  ……

  旅途短暂,很快就抵达了宁海。

  林宇察觉到高铁速度开始变慢后,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急切。

  这是作为“淡人”的他很少体验过的一种情绪。

  对面,梁甜痴迷地望向窗外。

  城市灯火从窗口接连闪过,在她漆黑又圆润的瞳孔里,打下浓烈又旖旎的光。

  林宇看得有些入迷。

  鬼使神差蹦出一句:“其实我想考京州!”

  梁甜听到声音,错愕回头。

  “……啊?”

  “……嗯!”

  “额……京州大学吗?”

  “???”

  林宇第N次无语,心想你觉得我像京州大学吗?

  “京州的大学!”

  他把“的”字咬地很重。

  梁甜偷偷松了口气,心想你要是真想考京大,我都不知该嘲笑你还是劝你,还是一边嘲笑你一边劝你了!

  “那很好啊,不过为什么?”

  “嗯……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想去首都看看!”

  林宇挠着头,憋出这么一个解释。

  梁甜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籍贯非京但是在京州长大的人,对于外地人对首都的执念,她早已习以为常。

  以至于像林宇这种对什么都好像兴趣很一般的人,表露出对首都的向往,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她很坦然地就接受了。

  “那你要努力了,京州的大学可没那么容易考。”

  “嗯,我知道!”

  “不止你要努力,我也要努力……没准到时候我们还能成一个学校的校友呢!”梁甜满眼期许。

  林宇看着她的眼睛,眼中闪着浓烈的真挚。

  他有种被灼伤的感觉,迅速把视线挪开,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列车缓缓停下。

  车门口聚集的人也变多了,两人只能满腹心事又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话题。

  下车,出站。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在人流的挤撞下若即若离。

  梁甜在前,林宇在后。

  隔开了他就快走两步,靠近了他又放慢速度,以确保两人之间始终空开一两米的安全距离。

  很快出站。

  刘丽芸已经在出站口等着,接上梁甜就是一顿数落,又对林宇的护送表达谢意。

  简单说了两句,她便带着梁甜走了。

  林宇则要重新进站,又坐半个小时后的车返回安阳县。

  “林宇同学,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那再见咯~~”

  梁甜笑着摆手。

  林宇也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又摆摆手。

  车站里人来人往,空气中都是相聚和离别。

  没谁注意到有两个少年,在这拥挤的人潮中,带着迥异的心情彼此说了再见。

  梁甜的身影渐渐远去,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

  林宇收回视线,有些怅然若失。

  这时却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个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那只蠢蠢的、丧眉耷眼的土拨鼠。

  “……真丑!”

  他忍不住吐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吊坠挂在了自己的钥匙上,转身往进站口走去。

  ……

  潮白镇,周家村,圩堤。

  黑夜来临,圩堤上早就亮了四盏抢险应急的大灯,以及村民们上百盏小灯。

  远远一看,仿佛一道狭长又清冷的火龙。

  经过了长达八个小时的艰难抢险。

  在整整六卡车,将近20吨沙袋的接力填堵下,圩堤上的缺口终于在进一步崩塌前被成功堵住。

  奔涌倾泻的洪水瞬间消失。

  决口之下满是浑浊的污泥。

  而另一侧的潮水河,洪水终于放弃了近路包抄的想法,老老实实顺着河道继续朝前涌去。

  “成功了!!”

  村主任大喊一声。

  兴奋的声音在漫长的圩堤和广袤的旷野传响,并迅速扩散到所有人的耳中。

  圩堤上短暂停顿一瞬。

  紧接着,欢天喜地的喊叫声便立即爆发开来!

  “真的堵住了!!!”

  “太好了!!”

  “我就说一定能行!”

  “真是祖宗保佑!!”

  “什么祖宗保佑,这叫人定胜天!!”

  “什么人定胜天,要不是秀萍的儿子求着喊着大家来坝上,这决口能堵上?!”

  “所以说还是祖宗保佑,这林骁也是我们周家的血脉呢!!”

  “……”

  村民们议论纷纷,喊叫不绝。

  无论男女老幼,此刻脸上无不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成功守护住家园的自豪。

  这一刻。

  所有的疲累、辛苦,全部都烟消云散。

  圩堤上充斥着的,只有浓烈的欢快和振奋。

  欢天喜地的喊声中。

  老村主任周书泉也是控制不住的兴奋,拍着手道:“官兵们和镇里、村里的干部们都辛苦了,赶紧让家里的女人们准备酒席,让大家好好吃一顿,然后好好休息……”

  人群立马响应。

  “我去安排,我去安排!”

  “大家一起去,人多力量大!!”

  “都去吃饭,今天不吃饱不许走!!”

  “……”

  村民们一个个撂下霸道总裁般的命令,然后就接连飞奔下堤,朝着村庄灯火的方向跑去。

  周书泉留在最后,逐一向官兵、干部发出邀请,面对推拒的,甚至要跪下来恳请赏光。

  这么大年纪的乡村耆老,大家哪里禁得住这一跪。

  于是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周书泉邀了一道,最后来到堆满沙袋的决口处,面前是看着洪水若有所思的林骁。

  回望今日种种,再想前尘往事。

  周书泉一辈子直挺挺的脊梁骨,这一刻也终于被压弯了,一张老脸尽是汗颜。

  “骁骁……”

  他张口,喊了林骁的小名。

  林骁愣了一下,才从思绪中回过神,这一刻已经累得几乎要原地倒下了。

  他回头,看到是周书泉,有些意外。

  尽管两人之间有些恩怨。

  但人家毕竟是长辈,又是亲戚,所以他还是恭敬地喊了一声:“外公!”

  这一声称呼,越发臊得周书泉几乎抬不起头来。

  他点了点头,叹道:“今天多亏了你……要没有你顶着压力,组织大家抢险救灾……周家村就完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林骁难得被这位小外公夸,还挺不适应的。

  毕竟这老头,可是当年自己跳水救了他亲孙子,他都能抵死不认还颠倒黑白的狠角色。

  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好话,简直稀奇。

  林骁下意识都要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憋着什么坏了。

  “您言重了,我是潮白镇的副镇长,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林骁诚恳道,“而且即便是圩堤决口,也顶多淹了农田,不至于威胁到周家村……”

  周书泉摇头道:“你还年轻,不晓得洪水的厉害。我活到这把岁数,遇到过天灾的次数太多了,光洪水就要三四次——这是老天爷最厉害的招,不管人再怎么厉害,也根本不可能招架得住!”

  林骁听着身后的滔滔水声,一时无语。

  周书泉又叹道:“现在洪水正是最猛的时候,最起码还有两三天,水位才会退下去。要是放着这个决口不管,由着洪水往村里灌,那肯定是要把房子都淹掉的……我活到这把岁数,经过事,晓得洪水有多厉害!”

  周书泉说着,满脸的心有余悸。

  林骁倒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只是觉得哪怕面对天灾,但凡人力可为就要拼尽全力一试。

  成了固然好,没成,再跑也来得及!

  不过终归有风险,一旦在抢险过程中发生了人员伤亡,这责任可就完完全全落到他头上了。

  他还是周家村的外甥。

  组织上的处理不说,光是村里人就得恨死他,连带着老妈也在娘家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所以,谁都可以下这个决定,唯独他不行。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因为他知道,现在到处都在发洪水,官方救援都是先救人后抢险。

  而周家村这次的险情并未涉及人员伤亡。

  所以即便第一时间上报了县里,也并不会派大规模人力前来支援。

  想要抢险,只能靠村民自救。

  而林骁觉得自救是可行的,有很大希望的,所以才顶着巨大的风险发出了提议,好在得到了涂辉的支持。

  不过自己一时意气的举动,能换来周书泉的肯定,他还是挺意外的。

  “骁骁……我代表周家村全体老小,谢谢你了!”

  周书泉说着,哆哆嗦嗦就要鞠躬。

  林骁赶紧搀扶住:“哎哟哎哟,外公,你可别吓我!我妈要是知道了,不得踢我!”

  周书泉被他俏皮的语气逗笑。

  可很快又摇头叹气,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硬着头皮道:“还有之前,你跳下水救我孙子那个事……我太不是人了。当时你被送到卫生院昏迷不醒,好些人都说你不行了……

  “我那丧良心的儿子,想着你万一要真有个好歹,回头肯定会让我们家赔钱!所以他就劝我孙子,让他咬死说是你推他下的水,我当时听完还真以为是你做的……

  “直到几年前,我孙子说露了嘴,我才知道你是被冤枉的……这时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年,你也平安无事,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一直什么也没说……啪!”

  周书泉说着,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突如其来的脆响,吓了林骁一跳。

  “我真不是个东西,这么大年纪,白活了!”

  周书泉摇着头,语气懊然,“骁骁,外公谢谢你,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我那小孙子。然后……我向你道歉,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言毕,周书泉慢慢弯下腰。

  这一次,林骁没有伸手去拦。

  这份迟来的道歉,属于11年前那个英勇少年。

  不论有没有意义,现在的他都不能代替前身去当这个好人,对忏悔者表示原谅。

  黑夜里,圩堤上。

  洪水滔滔,咆哮如雷。

  两人就这么站在应急灯反向的黑影里,老的鞠着躬,年轻的不说话。

  同一天,同样的滔滔江水。

  林骁拿回了被恶意否认整整11年的荣耀。

  恍惚间,他觉得全身一轻。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觉得,这具身体的两个主人,直到这一刻才正式完成交割,迎来了迟到的告别。

  林骁把周书泉扶了起来。

  没说什么,走下圩堤,趟过水路,回到村子。

  他现在已经困极了,急需睡上一觉。

  舅舅舅妈也知道这一点,早就收拾好了床铺,让他赶紧休息。

  林骁很想撑到回家,见完老婆之后再睡。

  但眼皮实在不给力,挂了铅球一般往下拽,他只能屈从,上楼,推开门那一刻直接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脑神经便接收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愣了愣,再次把眼皮张开,看到了韩希希!

  “我这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林骁笑着问。

  摇了摇头,搞不明白,也懒得管了。

  直接跨步上前,一把把老婆抱在怀里,然后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