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祥喉管发紧,涩涩生疼。

  他紧盯着寒风凄凄的夜。

  雪轻扬,月淡淡。

  楚云城跨过了高高的门槛,看向了楚祥。

  “你……”

  楚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父亲想问,我怎么如此健全是吗?”

  “父亲,我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个棋子,是吗?”

  楚云城觉得好笑,苦涩。

  他红着眼睛看向了父亲,只余下无尽的失望纠缠心肺难耐。

  他竟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却忘了。

  早在很多年前,他还有个胞妹。

  有一回。

  楚祥修炼邪攻走火入魔,需要血亲的血脉来解这反噬之灾。

  于是,父亲将胞妹楚山青炼为药人,以此解读。

  后尸首也是草草埋了。

  楚云城曾担心过,有朝一日父亲会不会将自己也炼成药人。

  答案是否定的。

  他可是男子。

  不是女郎身。

  他不一样的。

  终于,在很多年前的今天,血淋漓的现实让他不得不醒悟。

  他和楚山青、楚明月对于父亲而言,都是一样的棋子。

  执棋的手,曾也温情深厚,和蔼慈祥,又是那么的冷血,似毒蛇的转世。

  楚云城犹记得。

  雨水淅淅沥沥的那个晚上,雷电声很大。

  时不时有闪电如开刃的剑,劈亮了夜。

  妹妹淋着雨湿透了最爱的翎羽浮光裙,白煞煞的脸,慌张的眼,脚步仓皇进了他的屋子,惊恐道:“阿兄,别告诉父亲我来过。”

  “扑通——”

  少女跪在地上,如风中的细弱蒲柳。

  她重重地咳了几个响头。

  “阿兄,求你了。”

  “父亲要将我炼为药人。”

  “阿兄,这偌大的王宫,我只能相信你了。你一直对我都是最好的,求你,护我。”

  “……”

  楚祥率领侍卫前来时,楚山青已经躲好。

  楚云城嘴里说着不知妹妹去向,目光却是看向内阁紧锁的柜门。

  少女被带走时,血红的眼睛注视着楚云城。

  “今日之我,焉能不是明日之你。”

  “袖手旁观的人,来日也不会有人为你抱薪。”

  “阿兄,你会家破人亡,不得善终的。”

  “楚祥,大楚王朝有你这样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人,终会因你因楚云城的懦弱而走向灭亡。”

  这是大楚尘封的往事。

  很多人都不记得大楚有这么一位小公主。

  只有一些年迈的老人清楚。

  那是一个明媚炽烈的少女。

  不拘小节。

  不喜珠宝。

  总穿着浮光裙,去那些苦难之地,照拂一些苦主。

  她会赈灾施粥。

  她会在夏日将绿豆汤送往贫寒人户,秋月备好御寒的衣物。

  楚云城不把楚山青的话放在心上。

  他可是父亲膝下唯一的男丁。

  他不一样。

  女儿家,被父母轻视是应该的。

  父亲有难。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合适的时候还给父母恩情又怎么算事呢?

  楚云城站在富丽堂皇却无比冰冷的宫殿,四肢透着凉。

  寒气往骨缝里钻去。

  猩红的眼,竭力忍着悲苦的泪。

  历历在目是楚山青临行前绝望泣血的眼神。

  “你说什么,为父不懂。”

  楚祥并未矢口否决,而是装傻充愣。

  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

  背后要不是有高人指点,绝对不会发现这一步棋的精妙之处。

  总不可能是楚明月的提醒吧?

  绝无可能!

  “你苦口婆心让我去海神大地,找明月说和,你觉得,以明月的性子,会轻松与我好吗?挽歌她对明月,呕心沥血,明月方才接纳她。我呢,我做了什么?”

  “父亲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怎么就犯了糊涂呢?”

  “不!父亲你不曾犯糊涂,你眼睁睁让我去,就是认为明月鲁莽冲动,性子暴烈。”

  楚云城凄绝一笑。

  绝望透顶。

  “你想要曙光侯的殊荣,你只能以此逼得明月犯下罪业,以此来操控她。”

  他还能举一反三,若楚月在此听到,只怕还会有所欣慰,觉得孺子可教。

  “明月一旦有把柄在你手上,午夜梦回你也不会惊醒,不会心神不宁整宿整宿睡不着了,不怕明月来找你索命了。”

  “爹!”

  “你的眼里,就没有半分感情吗?!”

  楚祥却是惊诧。

  他没想到,还真是楚月的告知,让楚云城及时归回。

  “你宁可相信那野丫头的话,也不愿意相信你的亲生父亲吗?”

  拐杖“砰”一声用力拄地,发出了炸耳的闷响。

  羞怒的楚祥愤然地看着楚云城。

  “你可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怎么会这样做?”

  楚祥绝不承认。

  “父亲坏事做绝,早已丧尽天良,还有什么是父亲你做不出来的吗?”

  楚云城冷笑:“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残忍到剜了亲生女儿的眼,还将她丢到无间地狱。若非你,挽歌又怎会与我和离,决然离开这伤心地。父亲又怎么样?!山青公主的死,犹还历历在目啊父亲。这么多年,你可还曾记得你有个因你而死的女儿!!”

  多少年来。

  这是楚云城头一回反驳了父亲。

  一贯是父亲说什么,他就点头应是跟着做。

  父亲为他铺好了路。

  但也让他误入歧途,悔之晚矣。

  “啪!”楚祥一巴掌甩在了楚云城的脸上。

  “放肆!”

  “这是你跟为父说话该有的态度?”

  “我为大楚呕心沥血,兢兢业业,要不是我,你可能高枕无忧做这楚家主?在这王朝万人之上?”

  楚祥气得两眼昏花。

  这毕竟是他亲生儿子。

  他设计送儿子去死是真。

  痛苦也是真。

  时至此时,他巴不得楚云城真死在了楚明月的手中。

  反倒还有好处拿。

  就是因为他有着心软的通病。

  他明明可以给楚云城一个必死的局。

  却也良心发现,只给了楚云城一条迷蒙的路。

  他在赌。

  不管结局如何,他都接受。

  叶楚月杀不杀楚云城,皆看天命。

  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使得计划更加缜密血腥,楚云城更无退路,只能死在曙光侯的手中岂不是美哉?

  可恨逆子不知他的用心良苦之谋算。

  堂堂八尺男儿在这里计算着小家子气的东西。

  哪里有楚家主大丈夫的威严?

  楚祥恨自己的心软。

  这一生,两次心软,都害了自己。

  一次是该将孙女楚明月用弓弦活活勒死再丢进无间地狱,而不是留了苟且偷生的喘气机会。

  其二就是楚云城换殊荣的这一步棋了。

  “父亲,若作为棋子的是你,又当如何呢?”

  楚云城厉声反抗。

  “那我会甘愿去死。”

  楚祥阴冷地笑了,“为了大楚,去死算什么,下十八层地狱都使得。云城,你到底不像我,随了你那优柔寡断的母亲。若不是生了个废物儿子,我何至于一把年纪还在这里操心谋算,早就颐享天年,有四世同堂的弄孙之乐了。”

  楚云城不可置信地看着字字刻薄的父亲。

  原来,在父亲眼里,自己就是个没出息的废物。

  气头上的时候,总会话赶话。

  或是言不由衷。

  或是真语吐露。

  而不管哪一样,总归都要伤感情的。

  父子两这么多年,头一次吵得声嘶力竭。

  离心的种子既已埋下,生根发芽之际,就是大楚王室的崩塌之始。

  楚祥看着万念俱灰的楚云城,清醒了过来,不再与之争执。

  “明月那孩子,多智近妖,她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女儿家。你我,都被她戏弄了,不该中她的计。”楚祥解释道。

  就算按捺下来,争吵的事已经传到了楚家儿郎的耳中。

  楚南音执笔写字,皱了一下眉,便站起来。

  失去光明的她,时而用书香墨宝来陶冶自己。

  “这是怎么了……”

  楚南音低语。

  “别去。”

  楚世远默然地翻了下书。

  “阿兄?”

  楚南音循声偏头。

  “大人的事,与你无关。”

  楚世远微微一笑。

  去了,只怕会惹一身腥。

  看来是祖父的计策被父亲识穿了。

  他很想知道的是……

  父亲,又是如何得知的?

  “阿兄,都是我不好。”

  楚南音似蹙非蹙的眉宇间,染上了清愁。

  她说:“若我长进些,也不至于让父亲和祖父,这般艰难。他们为了我,付出太多,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想扶我为大楚的女帝。不行,我得去看看。”

  双耳处,忽而生暖。

  楚世远放下了书,拿着银狐皮的绒毛护耳为楚南音罩上。

  一双宽厚的手,则是隔着护耳压下,挡住了那些聒噪的声音。

  这里距离很近,听得不算清楚,实在是聒噪。

  “阿兄。”

  “嗯。”楚世远低低地应了声。

  “有你,真好。”

  楚世远叹了口气。

  这尘嚣纷纷扰扰,他想让妹妹活在净土。

  “阿兄。”

  她又说:“我有时会想,要是没有那些事,明月会不会像护着萧离她们那样,来护着我。”

  楚世远抿唇不语。

  想到明月。

  他深深地皱了下眉。

  黢黑瞳眸,划过不解之意。

  他全然琢磨不透明月。

  明月……

  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夜深,月凉如水。

  楚世远问了下属有关楚云城的事。

  他在大楚的心腹很多,就算在祖父那等谨慎之人的身边,都安插了眼线。

  祖父从小就教导他。

  谁也不信,只有相信自己,才是在这人世真正的立锥守则。

  “明月?”

  楚世远端坐在椅上,蹙起的眉头始终未舒展开。

  “是明月提醒了父亲?父亲才会早早归来,并摆了祖父一道?”

  “禀皇子的话,事实确实如此,属下亲眼目睹,亲耳所闻。”

  楚世远挑起了剑眉,眼底浮起了邃然的笑。

  “明月。”

  “我等你登天。”

  “来屠了大楚。”

  一点笑意,逐渐地扩散到了面庞,满怀期待纠成了光在眼底氤氲成野心。

  “阿兄,陪你玩。”

  “便看这大楚,你掀得了不。”

  “………”

  棋逢对手,才是痛快。

  他需要时刻警惕明月的到来,才能督促自己的进步。

  那侧,楚祥父子两不欢而散。

  楚云城坐檐上,孤独地饮酒。

  楚祥是个心志坚定刚毅的,当即披上斗篷, 提着早已备好的礼去了仙武天。

  “诸天殿的章程,需要半个月时程才能下来。”

  “阁下,请定要兼并大楚,大楚若得曙光之荣,定不会忘今朝的抬举之恩。”

  仙武天的内阁长老,斜眼看人,捋着雪色胡须笑吟吟地认下了此事。

  届时,只要入一遍大楚的族谱即好。

  生米煮成熟饭。

  便不可更改。

  “可以是可以。”

  内阁长老眯着眼睛,说一半,藏一半,“就是,老朽近来食欲不振,提不起力,整日休眠在榻,还得养养精气神,才能去做这辛苦的事。”

  楚祥头皮发麻。

  他用楚云城去赌,就是不想为内阁长老的“食欲”付代价。

  得割让大楚的几座城。

  还要每日送上三千童子过来,足足送上七日。

  这些童子,是大楚的根基啊。

  那几座封地,还是楚家祖宗的发家之地。

  是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阁下安心,果腹之事,交给我来办就好。”

  “定能让阁下大快朵颐,吃个安心。”

  楚祥承诺,心在泣血。

  回到大楚的皇家祠堂,楚祥跪在列祖列宗的灵灯前,老泪纵横续着香火,隔着案牍拜了拜。

  “割地送童,都是不得已的事。竖子云城,冥顽不灵,从来都没什么出息。他不懂我的宏愿,列祖列宗懂得。等大楚崛起之日,比肩仙武天的时候,拿回大楚的封地又算什么?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华发老头像是苍老疲惫了许多,这般安慰自己。

  ……

  界天宫。

  楚月在桌前拿着第七执法副队长林野的信。

  正是林野的传信,让她提前得知了楚云城的不告而来。

  方才提前应对,想到了楚祥的计策。

  “焚音台。”

  楚月念着信中尾端的内容。

  眉头皱得很紧。

  “怎么了?”慕临风咬着个馕,随意一靠便问。

  楚月格外严肃道:“林副队的字,太丑了。”

  慕临风险些被嘴里的馕给噎到了。

  他这外甥女曾一手狗爬般的字,竟还嫌弃别人的字丑?

  “这司命林府,在执法总处的地位不低。”

  大舅舅慕惊云深思,“大司命林振天是总处的一条狗,指哪咬哪,为人向来谨慎。 林副队能送出这封信,恐也有大司命的投诚示好。”

  “林野——”

  楚月指腹掐着雷火,点燃了林家来信,“是个有意思的。”

  看起来不中用,实则韬光养晦。

  静候佳机,果敢有气魄。

  若非有点气魄,绝不敢和她有很深的联系。

  毕竟司命府足以保全林野一生的荣华富贵,子孙后代出生就在这青云之上,何苦还去血腥地里博弈,稍有不慎来个满盘皆输,遁入万劫不复之地呢?

  窃取功德之事,不仅有清远沐府,怕还有焚音台。

  林野的圣灵珠试探,只怕是上头人的意思。

  清远沐府,还没这么大的能耐。

  “传信到林野,严查楚祥、仙武天的来往,说不定,能趁火打劫,捞上一笔。”

  楚月眉眼含着笑,说出漫不经心的话。

  司命林府既已示好,她总得回点礼证明自己的价值。

  林老爷子不出面,便是想给司命府留有后路。

  若她和司命府之间的交情有朝一日被揭露出来,林野承担全责,恐要祭天。

  林野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密切关注仙武天、楚家的往来。

  “割地送童子?楚祥真是个狠人,还有这陆内阁,是疯了不成,要这么多童子做什么,下饭啊?”

  林野恼怒。

  “林副队,此事若是揭露,定能记你一功,你就可以当队长了!要不要立刻出手,前去缉拿?”

  “且慢……”

  林野想了想,还是打算修书一封给叶楚月。

  他想知道,曙光侯会怎么做。

  好在卫远征、夏有浓的封神,万民同乐,又有相连的执法之地,加上司命府的能耐,传信倒也轻松。sxbiquge/read/76/767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