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全集) 第36章托孤

小说:有匪(全集) 作者:Priest 更新时间:2024-08-17 21:12:25 源网站:乐文小说网
  他被一段血海深仇蒙在鼓里,老天便又给他降下另一段血海深仇,宿命一般,终于未能长成个济世救民的英才。

  世道也是越发不太平了,战火烧焦了衡阳,旧山河一片狼藉,得往南,再往南——南到临近湘江之处,到了邵阳,方得一方苟且似的太平。

  邵阳也是萧条,但毕竟离前线远些,尚能叫人提心吊胆地偏安一隅。

  霓裳夫人第一次仔细看周翡,是那少女刚从惊心动魄的衡山密道中脱困而出,又打退了上门踢馆的南疆大刀杨瑾。初出茅庐的少女身上带着战意未消的刀锋意味——那是霓裳夫人熟悉的味道。虽然周翡尚且稚拙,却叫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故人:“我和你外公渊源甚深,想当年,我像你一样大,就是跟着他们闯江湖的。”

  周翡面上不动声色,眼角眉梢却露出小女孩式的好奇,恨不能她再多说一点先人的故事。

  “譬如你先前遇上的郑罗生,就同我们有过节,他那时在杏子林里摆了个‘阎王镇’,好生大言不惭,往来过客都得交过路钱,老霍一脚将那‘阎王’踹折了,那郑罗生眼见打不过,面也不露,灰溜溜就跑,”霓裳夫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大概不要脸的人总能活得久一点。不过这都不凶险,凶险的反倒是一处匪窝……”

  “姑娘,再往前,便是‘杀虎口’了,听小的一句,可莫要去了。”

  寒酸的小店顶着一面破了洞的酒旗,破洞太多,酒旗迎风也难以招展,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老人又是掌柜又是小二,身兼数职,慢吞吞地拎着瘪口铜壶往破口的茶杯里倒水,因见婉儿生得貌美,便忍不住多嘴提醒她。

  婉儿不以为意,嬉皮笑脸道:“杀虎口难道还有老虎不成?正好抓了那畜生回来,扒皮抽筋,用骨头泡酒。”

  “哎哟,你这女娃子。”老人叹了口气,“哪儿来的老虎?真大虫来了,在杀虎口也活不下去。你推开窗户往远处瞧,瞧见那山连着山了吗?那处漫山遍野都是匪盗响马之流,兴头上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现如今,走得动的都背井离乡了,剩下的老弱病残,每日还要给匪老爷上供,否则轻则闹得你家宅不宁,一个不好,一家老小的小命都保不住。”

  旁边霍长风听了一愣,问道:“朝廷不管吗?”

  “管,朝廷也发过兵,可那大军一来,他们便撤往关外,荒山野岭地到处一躲,大海捞针似的,天王老子也找不着。大军一走,他们便又卷土重来,还要变本加厉,说是连那郡守老爷的脑袋也给割了去,在城墙上挂了三天嘞。新郡守不敢得罪他们,只能巴结讨好,你来我往打得火热,现在倒像是和那些个响马官匪勾结、蛇鼠一窝似的,唉!水开了,小人给客官们下碗面来垫垫。”

  老掌柜说者无心,李徵和霍长风也只是随耳听、随口问,人间不平事见多了,就知道“四方行侠仗义”只是少年们的憧憬,大侠也是会吃喝拉撒的肉体凡胎,填不平世道上的沟沟坎坎。

  唯独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婉儿听进去了。

  当晚,李徵正在房中打坐,忽然听见有人鬼鬼祟祟地敲门,他一睁眼,从破雪刀的漫天寒意中回过神来,将收未收的刀锋凝成看不见的森然之气,从门缝中扫了出去,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女孩无端打了个哆嗦。

  婉儿叫道:“李徵,李大哥,李吃货!”

  李徵无奈,只好趿屐而起,拉开房门,故意板着脸道:“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女孩子,跑来敲男人的门做什么?”

  婉儿出身羽衣班,走南闯北,被班主惯得不像话,才不管什么男女大防,毫不见外地挤开他,自己进了屋,兴致勃勃道:“李大哥,你不想瞧瞧那些个连朝廷都奈何不了的土匪吗?”

  李徵将长刀挂起,又挑亮了灯,倒了杯温茶水给她,慢吞吞地将双手揣在袖子里,像个刚刨完地的老农。他打了个哈欠,方才绝代刀客的气质荡然无存,嘀咕道:“土匪?土匪有什么好瞧的?”“以往碰见的都是些过不下去的小贼,我就没见过真正的悍匪,”婉儿道,“我打听了,此地离杀虎口尚有百十里,老百姓就已经这样战战兢兢,临近杀虎口的那些个城郭村镇的又要怎么样?”

  李徵闻言想了想,一点头,说道:“不错。”

  婉儿眼睛一亮:“那我们……”

  “既然不好走,”李徵说道,“我们绕开去也好。”

  婉儿:“……”

  李徵道:“你啊,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同霍老兄商量商量就起程——怎么了?”

  婉儿跳了起来:“你……你就打算一走了之?”

  李徵揣着手,脸上有一圈刚刚露头的细碎小胡楂,又茫然又窝囊地看着她。

  “你可是南刀,不是应该路见不平,那个什么……”

  李徵摆手笑道:“什么南刀北刀,江湖朋友们闲来无事瞎说的罢了,朝廷都管不起,我算什么?”

  婉儿同他一路走来,只是觉得李徵颇有些“与世无争”,好似个面糊的男人,软和得很,平白无故能让一分就让一分,绝不与人起干戈,根本没有传说中“破雪刀”的霸道。

  婉儿一度以为他只是生性淡泊、虚怀若谷,现在看来,分明只是得真情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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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沉下小脸,重重地“哼”了一声,在李徵莫名其妙的目光下转身就走,心道:我不同你这懦夫一道了。

  第二日一早,天尚未破晓,婉儿就已经将自己打点完毕,她将一头长发束起,换了个男人的装束,招呼也不打便骑马悄然离开,直奔杀虎口,打定了主意要去行侠仗义。

  杀虎口沉郁苍凉,与凉州相交,黄土漫天,烟尘袅袅,雄关默不作声地高踞于连绵山脉间。再往北,便是一望无际的关外蛮荒之地,过往商客也曾在此络绎不绝,此地也曾热闹过。旧时的庙宇店铺房舍尚在,然而已经十室九空,甚是萧条。

  婉儿在附近镇上转了许久,见镇上只有一处旅店,统共没有巴掌大的小院,门口的车马堵了一路,像是个什么镖局的人途经此地。她探头一看,看到那楼下厅堂都挤得满满当当,眼看是没房了。

  她一个独身上路的大姑娘,自然不便和那好些汉子挤在一起,只好转往别处,一直徘徊到了傍晚间,也没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正在这时,街角却有一户人家开了门,许是被来来回回的马蹄声惊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警惕地循着马蹄声望去,将婉儿瞧了个正着。

  婉儿机灵得很,仗着面嫩脸乖巧,连忙凑上前去,说道:“大娘,晚辈途经贵宝地,没找着打尖住店的地方,可否厚颜请您收留一晚……呃,您放心,我不是什么歹人。”

  老妇一把年纪,自然瞧得出她是个大姑娘,见她一张小脸干干净净,双手捧着个绣花的荷包,心下一软,犹豫片刻,轻轻往后一退,低声道:“进来吧。”

  婉儿尚未来得及欢喜,那老妇又看了看她的马,迟疑道:“姑娘,这马……怕是不好进门。”

  婉儿愣了愣,以为人家住家院里嫌弃畜生,杀虎口镇统共没有几步路,倒也不必非得有代步的工具,便也通情达理,说道:“那个无妨。”

  她趴在马耳边说了句什么,在它后脊上轻轻一拍:“在城外等我。”

  马好似通灵性,亲昵地从她手上舔走了一把黑豆,稳稳当当地自己跑了。老妇稀奇地多看了两眼,啧啧称奇,一边将婉儿让进屋里,一边说道:“不为别的,我们小门小户,院破墙矮,姑娘那神骏太高,恐怕藏不住啊。”

  婉儿奇道:“为什么要藏?”

  老妇脸色微变,摇摇头,却不肯多说。

  乡里农家,自然是粗茶淡饭,好在婉儿虽然娇惯,却也是自小随着班主跑惯了江湖的,并不在意。只是天色才一黑,那老妇便仔细地将院门锁了,将婉儿引进厢房,又细细叮嘱道:“姑娘夜里不管听见什么,万万不能露面,也不要到院里去,切记。”

  婉儿问道:“大娘,那是为什么,这镇上夜里还闹鬼不成?”

  老妇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远处传来一阵低哑的号角声,好像有什么怪兽惊醒过来,继而是混乱的马蹄响。那老妇面露惊惶,一回手将那门带上,哆哆嗦嗦地连上了两层锁,冲着婉儿拼命摆手。

  婉儿一愣,走到窗边,将破败的窗户纸掀开一角往外望去。那院墙确实是矮,仿佛只是个摆设,随便张望一眼,院里院外的人能对上眼。

  只见一群身负兵器的青壮年男子从小镇尽头纵马而来,方才还有些人烟的大街上空旷一片,宛如鬼城!

  这伙人个个是练家子,为首一人骑一匹枣红大马,背后是一面猎猎作响的大旗,黑底红字,上书“杀虎口”三个字。辔头上系着两个头骨,看尺寸,恐怕死时还都是未长成的孩子。这些人一阵风似的掠过,直奔那客栈而去。

  婉儿正要上前看个究竟,老妇人却一把拽住她,口中道:“使不得,这些人是杀虎口的悍匪,杀人不眨眼的!”

  婉儿道:“这些匪人这样猖狂,天还没黑就公然到大街上……这是要做什么?”

  她们说话间,客栈那边已经乱了起来,马嘶人叫嚷,火光冲天,没多大一会儿工夫,竟仿佛动起手来,刀兵乱撞的响动顺着夜风呼啸而去,紧接着,又有焦煳味夹杂着血腥味飘过来。老妇紧紧地攥着婉儿的手,吓得面无人色,低声道:“我们这地界,哪里容得下外人?镇上都有他们的眼线,有什么都不知道的过路客一头撞进来,穷困潦倒的小商小贩倒也罢了,他们看不上,但凡有点家底的、有点姿色的,都逃不出雁过拔毛的下场——姑娘,听我一句,明儿个一早,你便趁天没亮,快快地走吧,绕开杀虎口,可千万别撞在他们眼里啊。”

  婉儿皱了皱眉,她分明记得那客栈里一水儿的高头大马,是一伙看着就不好惹的镖师,平日里刀尖舔血,自有手段,想必不会被区区一伙山匪怎样。可是听着那喊杀声,她又隐隐有点不安,感觉自己这回恐怕是托大了。

  那喊杀声到了后半夜方才结束,整个镇子就跟死了一样,连开窗查看的都没有。老妇人早已经在恐惧中和衣睡下了,婉儿却毫无睡意,她侧耳听了片刻,将门推开一条小缝,钻了出去。

  羽衣班出身的姑娘,轻功好看得不行,轻灵曼妙。婉儿人影一闪,悄然滑过死寂的小巷,直奔那破破烂烂的客栈。没到近前,她心里便是一惊——那客栈门口斑斑点点的都是血,早先停在此地的车马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杆破旗,上面“中原镖局”四个大字被一把长刀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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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知道,一般不入流的镖局,可不敢夸下“中原”镖局这样的海口,江湖风雨飘摇,倘若名起得太大压不住,反而容易招祸。婉儿初出江湖,也知道这“白道第一镖”的名头。“中原镖局”至今,历时三代,名号是一辈一辈人把脑袋别在腰带上闯出来的,走别人不敢走的镖,蹚别人不敢蹚的路,难不成会栽在一群小贼土匪身上?

  婉儿迈步走进小客栈中,只看了一眼,便被震住了——只见那头天晚上还热热闹闹的大堂中桌椅狼藉,血迹仿佛泼洒的梅子水,将整个地面都糊住了,一宿也没干。尸体摞着尸体,残臂断腿飞得到处都是,大堂正中间有一须发花白的老者,双臂齐断,胸口被三把钢刀洞穿,正怒目瞪向正门。婉儿目光和他对上,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一脚踩进血水中。她的心狂跳片刻,好一会儿方才壮着胆子近前查看,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那老者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个内家高手,断臂处伤口整齐得好似快刀削过的豆腐,这得是多大的劲力,多快的利器?

  一股凉意顺着少女的后脊梁上了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当时见人满为患没有在此逗留,恐怕是逃过了一劫。

  这时,后面突然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羽衣班以音律舞蹈为生,耳音都是极灵的。婉儿激灵一下,伸手按住腰间短剑,小心地往那空无一人的后堂中走去,那声音却是从堆得高高的柴火里传出来的。

  婉儿问道:“谁?”

  柴火堆里没人应声,她小心地将那堆在表面的柴挪开,里面竟随着她的动作滚出一个人来。那人八尺有余,不知受了什么伤,整个人如同一个破口袋,肌肤渗血,软绵绵地垂在一边,双目睁着,竟然还有微弱的气息!

  此人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右臂尚存,仍是全须全尾地垂在胸前,护着个一臂长的小婴儿,那孩子面色铁青,似乎是已经气绝了。婉儿吃了一惊,连忙上前,伸手去推那男子,小声叫道:“大叔,大叔?”

  手指甫一触碰那人,她顿觉一股微弱的劲力反弹,婉儿吃了一惊——以前听师父提起过,中原镖局的总镖头名叫“常欢”,有一手遇强则强的绝活,能将人打在他身上的劲力反噬给施力者,江湖人称“轮回手”。

  可……“轮回手”怎么还会亲自走镖?

  他亲自走镖,怎么还会被劫?

  这些盘踞在杀虎口的山匪难不成比活人死人山的大魔头们还厉害?

  仿佛是她那轻轻一碰惊动了常欢,那只剩一口气的人突然回光返照,眼睛里闪过一缕光,目眦欲裂地瞪向婉儿。

  “我是路过的,”婉儿吓了一跳,忙道,“我……我不是坏人。”

  那血葫芦似的男人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动,话却不成声,拼死一咬牙,竟将自己撑了起来,把那死孩子推向婉儿。婉儿吃了一惊,感觉怀里被人塞进了一具小小的尸体,她来不及反应,却见男人蓦地扣住那孩子后心,在那巴掌大的小后背上点了几下。

  婉儿双手感觉到微弱的劲力,下一刻,她睁大了眼睛——怀里的小婴儿轻轻地挣动了一下,竟好似又有了气息,有气无力地张了张嘴。他没能哭出声音来,小小的头软绵绵地垂在旁边,细细地哼唧了一声。

  婉儿睁大了眼睛:“轮回手……你……你是常总镖头不是?”

  “轮回手”遇强则强,还有一门独门秘技,就是上一代人可以在自己临终时,将毕生功力传给后人,中原镖局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也有这样的缘故。

  常欢不答,抵在婴儿后心的手指不住地颤动,皮肉迅速灰败下去。片刻后,他狠狠地一颤,手掌倏地落了下去,眼神已经散了。婉儿大惊,手忙脚乱地将那婴儿抱好:“常大侠,喂,常大侠!我说我不是坏人你就信吗?你……你说句话再死啊,到底是让我怎样……喂!”

  突然,地面传来震动,婉儿吃了一惊,听到隐约有马蹄声逼近。那马蹄声转瞬到了近前,又有人声响起,她听到有个男人阴恻恻地说道:“那东西没找到,拉回一堆破铜烂铁做什么?搜!肯定还在死人身上!”

  婉儿顾不上细想,一把抱起孩子,朝后院跑去,才到门口,后院却传来了狗叫声和脚步声。她猛地停住脚,再要往回走,却听身后的大堂中一阵乱响,那些凶手已经进来了!

  婉儿进退维谷,倏地从袖中抖出一条长练,缠上房梁,翻身而上。病弱的孩子细微地挣扎起来,小小的喉咙里发出倒气的声音,仿佛随时准备重新投胎。她心里急得要着火,方才将长练收回袖中,便听外面有人说道:“这儿有个脚印,往后堂去了!”

  婉儿一口方才要放下的气陡然又提起,倏地一低头,看见自己鞋底上赫然沾着一块已经干掉的血迹,从外面一路踩进来,就停在那常欢的尸体旁边。

  “啪”一声,后堂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伙浑身带着血气的人凶猛地扑进来。婉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蜷缩在房梁一角,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用刀剑挑起常大侠的尸体。为首一人看了他一眼,凌空拍出一掌,只听一声裂帛声响。

  婉儿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见常大侠的尸体好似破布条一样,顷刻间四分五裂。

  这是何等可怖的内力!

  而就在这时,好巧不巧,婉儿怀中那只剩一口气的小婴儿不知是被她勒疼了还是怎样,竟发出一声猫叫似的轻哼!

  这孩子是扫把星转世吗!

  婉儿周身汗毛倒竖,直接抱着那孩子翻身自房梁上一跃而下,脚一点地,她便头也不回地往外冲去,这动作不可谓不敏捷,可身后的刀锋竟比人快。她只听耳畔“嗡”一声,利器已经逼至后心,婉儿蓦地从袖中甩出一截琴弦,头也不回地朝着刀锋弹了出去。虽然不知这些人有何恩怨,可是传说中的“轮回手”常总镖头尚且折在这里,她一个后辈无论如何也不敢托大,当下毫不纠缠,只仗着自己轻功好,想要尽快突出重围。

  婉儿的琴弦乃精铁所制,能甩开几十斤重的巨石,但这一出手,手中却是一空——琴弦竟被当空斩断!她猝然回头,流星似的刀刃已经压上了她的头顶,婉儿拼尽了全力将自己蜷成一团,就地滚了出去。那长刀擦着她的后背直劈入地,一缕长发被钉入地面半寸。地面石土飞扬。

  这一下倘若挨得实了,怕是要脑浆迸裂!

  婉儿心下骇然,自知万万不及,可是不等她起身,匪徒们已经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将她团团围在中心。少女手脚冰凉,紧紧抱着怀中婴儿,这小死孩子不该出声的时候哼唧,该出声的时候又哑巴了,此时一声不响,她又不敢低头查看,几乎怀疑他已经死了。

  匪首人高马大,手中拿着一把凛冽的唐刀,他相貌竟颇为端正,神气中却带着血气。将沾满了长发的刀尖甩了甩,他目光在婉儿身上一转,笑道:“哪里来的漂亮小娘子?昨天是哪个瞎子清扫的客栈,竟能把你都漏过去?”

  婉儿定了定神,强作镇定道:“我……我只是个过路的,误闯客栈,不知贵宝地的规矩,多有得罪,还望……”

  “过路?”那提刀之人大笑一声打断她,“小娘子,咱们这镇上可不曾有过路的,就连飞进来的苍蝇,也是我杀虎口的东西。你啊,乖乖的,把你手上那药人放下,跟着我们上山吧。”

  婉儿眼珠一转:“我手中只有个死孩子,哪儿有什么药人?”

  “中原镖局的常欢,前世不修,儿子生下来就是死胎,谁不知道?这老小子这些年财大气粗,竟弄到了当年大药谷吕国师的仙丹,强行留下这崽子,将他泡成了个‘小人参’,吃一口肉长十年功力,死的也行,可是得新鲜——哈哈,不瞒你说,常欢他们过了太原府,便被我们的人盯上了,打着个破旗号,真当自己无敌了?让他尝尝我这天下第一刀的手段。”

  婉儿本意是要拖延时间,一边听他说,一边缓缓地在原地踱步,找能突围的口子,饶是带听不带听地听上一两句,也直犯恶心。那匪首话音未落,她突然瞅准了一处缺口,飞掠而出。

  众贼寇见她要跑,一拥而上,婉儿咬咬牙,三根琴弦同时自掌中弹出,在空中“咻咻”作响,并不以伤人为目的,只是左躲右闪。

  一杆长枪当胸挑来,婉儿倒抽一口凉气,险些被捅个对穿。千钧一发间她一矮身闪过,发髻被长枪挑了个正着,头皮上一阵尖锐的刺痛,披散下来的长发乱飞一通。那匪首怒道:“臭丫头,给脸不要!”

  身后索命的刀声又至,婉儿避无可避,心里绝望,嘴上却不饶人道:“小贼,你算什么天下第一刀?呸,你给南刀提鞋也不配,李徵!李徵!”

  那匪首听了她的叫喊,竟是微微一愣,刀锋一滞,任凭她逃了出去。

  婉儿已经蹿到客栈门口,两个起落飞身上房,本来大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即将突出重围,目光往下一扫,却愣住了——只见围着客栈里里外外,足有上千人,匪旗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杀意森然地望着她。

  她的心沉了下去。

  这时,那持刀的匪首缓缓从客栈中踱步而出,仰头望向房上的少女,背手道:“南北双刀,久负盛名,李徵以其九式‘破雪’,号称天下第一刀。我手上这把刀,没有什么花哨,也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名号,只是浴血而生,刀下亡魂无数,砍杀千人不卷,不知比李大侠的破雪如何?李大侠既然也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婉儿不告而别,哪里去找李徵?方才不过喊出来吓唬人而已,眼看那匪首竟然还当真了。

  她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只见那人倏地将长刀往地上一戳,朗声道:“看来李大侠不想见我,可我刀已开刃,不见血万万没有归鞘的道理,既然如此……嘿嘿。”

  婉儿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声“嘿嘿”是几个意思,便见那逼人的刀锋一言不合已经近在眼前!她悚然一惊,这才发现,方才在客栈中,匪首竟未出全力,此时一刀落下,仿佛关外的狂风卷过,叫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整个人罩在其中,连躲闪都不知道往哪儿去!

  就在这时,只听“锵”一声,一根枯枝应声而落,在少女鼻尖前两寸处与那匪首的长刀短兵相接。树枝旋即化为齑粉,簌簌地砸在婉儿脚面,她额角鬓边的碎发忽地向后别去,脸上几乎感觉到刀割似的疼。

  长刀的攻势本不会被一根枯枝截住,那匪首只需将长刀再逼近两寸,就能将婉儿一分为二。可那枯枝不偏不倚,正打散了他那一刀的“气”。匪首顾不上婉儿和那半死不活的孩子,缓缓地转过头去,只见数十丈以外,民房顶上,一个衣着朴素、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身背一长布包,手中抓着一把枯枝。

  劫后余生的婉儿惨白的嘴唇动了动,低喃道:“李大哥。”

  李徵,南刀李徵。

  李徵四平八稳地冲匪首伸手作长揖,口中依然是彬彬有礼道:“久闻杀虎口有一刀客,手中一把唐刀,自从北刀出关离去,便将‘北刀’之名擅自据为己有,想必就是兄台吧?”

  那匪首沉声道:“我手中这把唐刀,承自断水缠丝,我姓乐名堂,愿与南刀一较高……”

  李徵笑了起来。

  那匪首皱眉道:“你笑什么?”

  “断水缠丝,我有幸见过一次,”李徵笑道,“刀法缠绵诡谲,但自有分寸方圆,不像仁兄这刀,什么东西,少污人名声了——至于你姓甚名谁,没人想知道,今日你死于我刀下,日后传出去,也只配叫‘小贼’……”

  婉儿:“……”

  李某人这样一个在集市上踩人脚都要念声“阿弥陀佛”的面团,竟然也有出言不逊的一天,婉儿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然而那匪首的耳朵显然没毛病,他当下大喝一声,提刀便朝着李徵砍去。

  李徵一片浮萍似的轻轻荡开,单手持刀,随意拨挡,活似和同门推手喂招,显得那匪首的刀法热闹得有些浮躁了。周围群匪一时全都不能上前,婉儿被刀风呛得张不开嘴,只能死死护住怀中不知死活的孩子。

  突然,熟悉的马嘶声沿街响起,婉儿吃了一惊,定睛望去,只见自己那匹颇通灵性的小马竟然沿街跑了过来,李徵头也不回道:“走!”

  婉儿下意识地纵身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刚好落在那马背上,缰绳尚未扶稳,马已经冲了出去。

  婉儿大叫道:“李大哥——”

  双刀相撞分明离她有数丈之远,那一刻金石之声却仿佛就在耳边,“锵”一声,刀声漫过人的心口,直逼咽喉。婉儿睁大了眼睛,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李徵刀上的锋芒,布包随意裹着的长刀刀背厚重古拙,不见刀锋,然而那锋芒又好似无处不在,譬如雪山一怒,山脊倾颓,漫天的杀机轰然落下。

  破雪——无锋之刀。

  婉儿想要掉转马头,群匪却自她身后围堵上来,箭矢乱飞。她抱着那孩子,好似抱着个天大的累赘,应对得捉襟见肘,无数刀光剑影从破败的小镇窄巷中涌出,围追堵截着向她而来,那马跑疯了,嘶声咆哮着硬生生从中闯出了一条路。

  杀虎口缥缈的群山中旭日初升,漫天的朝霞被涂上一笔血似的红,婉儿仿佛是哭了,可是眼泪尚未离开眼眶,已经被朔风舔去。

  就在这时,地面震颤起来,遥远的鼓声乍起,婉儿吃了一惊,见远处烟尘滚滚,竟好似大队人马前来。

  “他怎么又哭了!”婉儿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抱起那倒霉孩子不住地拍,谁知她这一拍,那小崽子反而闹得更凶了,尚且直不起来的脖子一哽一哽地抽动,五官皱成一团,眼看要断气,“李大哥!李大哥!救命!”

  霍长风无可奈何地拽住拉车的两匹马,扬声道:“李兄,劳驾你们俩换换。”

  李徵无奈,只好任劳任怨地将马让出来,上车哄孩子,这车还是他们临时添置的——那日在杀虎口惊心动魄,最后以交游甚广的霍堡主从三十里开外的郡守处借来两万官兵收了尾。官兵也不是不想管,只是每每一动兵,匪人总要逃往关外,不能斩草除根。那匪首自号“北刀”,手段阴毒,武功奇高,杀进里三层外三层的府邸取前一任郡守的脑袋如探囊取物一般。朝廷官员最忌讳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如今朝廷式微,赵家人按下葫芦浮起瓢,反贼五湖四海都是,哪儿有心情管这穷乡僻壤的麻烦?郡守也有妻儿老小,也怕死,只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谁知这假“北刀”遇上了真“南刀”,郡守曾与霍堡主有一面之缘,闻听此言顿觉机不可失,立刻下令连夜奔袭杀虎口,总算是剜下了这块毒疮,只可惜枉死者终未得见天日。

  霍长风打探到,这孩儿乃常总镖头中年方得,常夫人拼死生下他,没多久便一命呜呼。孩子也是胎里带病,常总镖头到处搜罗灵丹妙药,苦苦保下这孩子一条性命,不料还招来了宵小觊觎。此番路过杀虎口,是常欢听说关外有一神医,带着孩子前去寻访。中原镖局的常总镖头成名多年,又带着手下众多弟子,想必也未将一山匪徒放在眼里,不想神医萍踪难觅,自己反而折在此地……也是一代英雄。

  中原镖局精英尽折,常家又人丁寥落,霍长风得知常夫人母家还有一个小妹,嫁给了山川剑殷闻岚。殷大侠家大业大,又是谦谦君子,想必不会介怀多养个外甥,便由霍长风送了信,一路往殷家庄赶去。

  殷闻岚本来在外游历,闻信亲自赶回来,在衡山与他们会合,不料被大雪堵在衡山脚下。殷闻岚同李徵以武相会,山川剑和破雪刀不相上下,打了足足三天,各自折了一刀一剑,自此一见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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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奶烫了,”李徵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地指点婉儿,“凉了以后膻气难掩。他脾胃虚弱,可能不愿意喝,不是买了蜜吗?滴上几滴就好……哎,不是那么抱的。”

  殷闻岚坐在马背上,笑盈盈地注视着这边:“李兄带孩子倒是颇有心得。”

  “惭愧,”李徵有条不紊地给那男婴喂了奶,又轻轻地拍着他打了嗝,“内子早逝,家中一儿一女,都是我带大的。”

  “一儿一女一枝花,李兄真是有福气。”殷闻岚膝下无子,听了这话,面露艳羡,又看了一眼那孩子,忍不住道,“给我抱抱吧。”

  殷闻岚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脆弱的男婴,在李徵的指点下略有些僵硬地调整姿势,惊奇地看着这个还没有山川剑剑鞘沉的小东西,不甚熟练地哄了两下。男婴大概是吃饱喝足,方才又哭累了,眨巴着哭肿的小眼睛,冲他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笑容,眼皮眨巴两下,竟就这么蜷缩在他的大手里睡着了。

  殷闻岚大气也不敢出,声音几不可闻地道:“常兄可给他起了名字?”

  婉儿道:“他脖子上有个佛牌,后面刻了名,是单字一个‘沛’。”

  “沛儿。”殷闻岚低低地叫了一声,男婴吐出个泡泡,巴掌大的胸口浅浅地起伏,殷闻岚沉吟片刻,说道,“我与夫人也是一直求子不得,既是她的亲外甥,我也替她做个主,就收下这孩子当作亲生骨肉吧。如今他的杀父仇人既已经伏诛,旧仇多提无益,我看……这番故事便不要对外人说了,日后等他长大成人,心智长成再同他说,好不好?”

  众人自然毫无异议。

  殷闻岚捡了个便宜儿子,一路抱着不肯撒手,到最后,两大高手挤在一辆小马车上,一路叽叽咕咕从喂奶说到尿布,反倒让婉儿打马在前,替他们开路,翻着白眼听车里传出来的只言片语。

  “习武有什么好的?不能学就不学,学得和我们这些武夫一样不好,不如好好读书,将来考个状元当当,也能济世救民。”

  “正是,哎,殷兄,你是没看见我那个丫头啊,野猴子一样的混账,成日里树上爬泥里滚,我瞧着总是不如别家女娃秀气……唉,可愁死我了,当爹的总盼着养出个漂亮水灵的小女儿,可又担心她性情柔弱,世道不太平,将来未免度日艰难,真是两难。”

  “李兄,虎父无犬女,令爱长大肯定又漂亮又厉害。”

  “别提了,我看她那模样底子就像我,一点也不似她娘,将来在美貌上大概成就有限……”

  “哈哈哈哈!”

  然而若干年后,四十八寨真的有了个漂亮水灵的小女儿,而且性情并不柔弱,以其有限天资,将险些失传的破雪刀开出了“无常”一脉。

  只是李徵未能有幸得见。

  那个名叫“沛儿”的男孩,也终于在阴错阳差之下,有负长者期望。他被一段血海深仇蒙在鼓里,老天便又给他降下另一段血海深仇,宿命一般,终于未能长成个济世救民的英才。

  也许常欢逆天改命,强留下那个死胎,并非明智之举——

  无论如何,这是江山一代又一代的风流往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