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刀与断情水 第四十二章

小说:温柔刀与断情水 作者:安日天 更新时间:2024-08-21 21:00:45 源网站:乐文小说网
  86.

  “哒”“哒”“哒”

  我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身前笼上了一层阴影,我抬起头,看到了白明玄笑着的脸。

  他直直地站着,又慢慢蹲了下来,伸手摸着、摸着。他摸到了我爹的衣裳,嘴角微微扬起,纤细苍白的手又向下摸,摸到了我爹的手腕——他嘴角的笑,一瞬间凝固成冰。

  我屏着呼吸,静静地看着他,我动弹不得,说不出话,大脑乱糟糟成了一团,心中怀揣着隐秘的希望。

  白明玄不是来了么?他会救他的吧,他能救他的吧,他可是全江湖最好的神医,连我都能救得活,我爹,他也能救活吧。

  他那么爱他,怎么会让他去死呢。

  我期待地看着他,却见他抿紧了唇线,缓缓地抬起了手,摸到了我爹的脸颊,又将我爹睁开的眼皮,抹了下去。

  “咚。”

  有什么东西砸落在地,再也扶不起来了。

  白明玄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平静地说:“他死了。”

  我目眦欲裂,却仿佛已经流尽了此生的泪。过了不知多久,指尖终于能够动弹,我抱紧了我爹的身体,将头贴紧了他冰冷的心脏。

  我心中有无数话语,想同他说,却再也说不出,只张开了口,发出了细小的“啊啊”声响,万千情绪堵在胸口,便连吼叫也叫不出。

  我抱起了我爹的身体,站直了身体,白明玄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面上,他面无表情,我却再也不想猜测他此刻的心绪。我该是恨他的,恨他拦不住我爹,恨他救不了我爹。但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察觉到他话语中的隐意,为什么没有抓紧他,好叫他不要离开得那么肆意。

  我踉跄着向前走,过了没多久,身后传来了同样散乱的脚步声。我看着遗弃在原地的轮椅,便去想,我爹究竟知不知道,白明玄其实自己能站起来。但又意识到,想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

  死亡真是最大的清算,爱与恨,真相与谎言,算计与馈赠,仿佛都不值得一提。我迈着每一步,每一步仿佛都有我爹相伴,但我抱着他的躯壳,却再清楚不过,他已经舍弃了我,选择离开。

  狂风乍起,落叶飞旋,他白衣飘飘,似在眼前,越走越远。

  我迈进了魔教的大门,便停了下去,任由白明玄跟上了我的脚步。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道:“你爹留下了什么遗言?”

  “叫我将他的眼膜还给你。”我开了口,才发觉嗓子沙哑得厉害。

  “该是还有下半句,”白明玄竟然笑了出来,他笑着补道,“他说不要带我的东西,去见你娘,对不对?”

  我没说话,但这回答已经足够。

  “他一贯是这样,口是心非,纵然想做些好事,也要叫人怨恨着,”白明玄的语调中带着一丝轻快,好似并不难过,亦不伤心,“我为你爹打了一座水晶冰棺,可保遗体不会腐烂,他爱美,就让他一直漂漂亮亮的罢。”

  我低头,瞧着我爹漂亮的脸,又想起他过往的模样,不得不赞同,白明玄还是了解他的,但我依旧开了口:“我爹要同我娘一起合葬的,你的水晶冰棺,还是留给自己罢。”

  “合葬?”

  白明玄吐出了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哈哈大笑起来。我转过头,便见他已笑出了眼泪,我亦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怀。

  “自然是要合葬的,他们是夫妻,你若阻拦,亦没有理由。”

  白明玄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笑着回我道:“你且打开你娘的墓碑,看看里面可有骸骨?她本来就没有死,你爹如何与她合葬?”

  “你娘留下了如此多的手札,你竟从未怀疑过?”

  我攥紧了手心,想大声斥责他胡说八道,却莫名信了他说的鬼话,好似所有的真相,都肮脏不堪,不复最初的模样,唯有这样,才是真实的。

  “我亲自调的假死药,她就算死,亦要离开这里。你的好爹爹,怨了我一辈子,也傻了一辈子。”白明玄笑得花枝招展,边笑边擦拭眼角的泪,像是已经疯癫一般。

  “你骗他。”

  我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一时之间,不知是怒是怨。

  “对,我骗他。”

  白明玄想伸手在摸一摸我爹的身体,我侧过身,躲开了他。

  “你为何骗他?”

  他摸不到人,便茫然似的,站在原地,轻声答道。

  “因为骗他,他才会过得好些,才会活下去。

  “你娘对你爹失望透顶,怀着你便喜欢上了别人,那人使得一手高明的蛊术,我同他做了交易,助你娘走,让你爹活下去。对你爹来说,你娘死了,总比她同人走了来得好些,若他知晓了真相,刻意去送死,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得极快,这番话像是演练了无数遍,我却很难相信,便本能地反驳道。

  “你撒谎!”

  “无论你娘是因为喜欢那人而选择离开,还是你娘因为受胁迫而选择离开,对结果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低下头,端详着我爹因为解脱而安宁的遗容:“你亦有私心,便放纵了这一切的发生。我娘离开了,便只剩下你和我爹了。”

  “你骗了他一辈子,我竟不知道,你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了。”

  白明玄沉默不语,一时之间,只听得见落叶沙沙作响。

  “那个人究竟是谁?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你如此忌惮。”

  “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他每一次出现,教中便会多一坛海棠花,那是你娘最喜欢的花。

  “他放不过你爹,亦放不过你。”

  87.

  我摇了摇头。

  白明玄便问我:“你不信?”

  “我不信。”其实我已经信了大半,不过是硬撑着,不愿意松口。我若承认了,我爹这一生,便活在了一个巨大的谎言中,他所爱的、他所恨他、他所挣扎和坚持的,仿佛都是一场无边的梦境,他至死都惦记着我娘,不知道他到了底下,遍寻不到她的身影的时候,会不会心生后悔和怨念。

  “不信也好。”白明玄回了这一句,便又提到,“葬在水晶棺里,可好?”

  “好。”

  在我选择不去开启我娘的坟墓确认,选择将我爹葬入水晶棺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接受了这所谓的真相。那冰棺竟在夏日里我们三人居住的冰室之内,想来白明玄早知会有这一天,便早早做了打算。我抱着我爹,将他放在冰棺之中,他躺了进去,像只是睡着一般。

  我放低了声音,害怕吵醒他的安眠:“白明玄,我爹为何会死?”

  “自从坠落山崖,他身子一直就不太好,”白明玄不知何时重新坐在了轮椅之上,我猜魔教中,该是有只听命于他的一批人,“不过是靠着魔功拖延着,外表光鲜,里子早就垮了。”

  他有段时间总是轻易睡去,他躺在我身边不用药便会打鼾,他在河边写着祝我长命百岁……过往细节一一浮现眼前,我竟被他鲜亮的表象所骗,疏漏了这么多破绽。

  “凭借你的医术和他内里的魔功,总不至于这么快。”

  “还记得那一日,取苍牧的蛊虫,为你疗伤之事么?”

  “自然是记得的。”

  我不知他为何提到这件旧事,心中竟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你爹去取蛊虫,洛林从背后捅了你爹一刀,我虽然赶了过去,到底加重了病情。”白明玄用极为平淡的语气,复述着那时的真相,“他不愿苍牧去死,便想叫你爹去死。

  “你爹命大,没死成,苍牧亦在此刻醒来,自愿为你贡献蛊虫。庆儿,你猜,他那时是为了救洛林,还是为了救你?”

  我一直不明白,我爹为什么在撮合我同洛林之后,又对洛林起了觊觎,过往只能用一句他发了狂来解释过去,而如今,终于真相大白。他知道洛林非我良配,便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绝了我们之间的可能——我本不该轻易放过他的。

  “白明玄,”我心中隐约有个猜测,便想问个清清楚楚,“今早用膳,你便知道我爹会死,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庆儿,你想知道?”

  “告诉我罢。”

  白明玄推了一圈轮椅,伸手摸上我的手腕,他的手一贯冰冷,此刻却暖得厉害——同我爹的手,一样地暖,他的声音温柔又轻快。

  “作乱的蛊虫只能一时压制,时间久了,便会卷土重来,你魔功远不如他,唯有双修能迅速提升,对方功力愈深厚,你便能提升得愈快。你爹便去同洛林**,同司徒宣**,同我**,他魔功练到了极致,却犹豫起来了,他一贯不怎么要脸的,在你这里,却讲起了礼义廉耻了。

  “你爹说,总不能叫你背负上乱伦的名头,便将身上的魔功全都渡给了我,叫我同你,好、好、练、功。”

  而魔功一旦散去,蛊虫随时都会反噬,他下山去买栗子不过是个借口,只是不想死在魔教里,不想死在我和白明玄的面前。但他捧着热乎的栗子,还是回来了,或许,他是想再见我一面,再同我说些话。

  “庆儿,不必太过自责,他的病早已深入膏肓,左右不过这几年,既然已心存死志,谁也拦不住他。”

  白明玄的声音理智到绝情,仿佛我爹不过是他生命中匆匆而去的过客。

  我怨恨他此刻依旧能说出劝解的话语,也怨恨过往粗心的自己和昨夜的犹豫不决。想摇晃着我爹的肩膀,质问他为何偏偏有了怜悯心和羞耻心,质问他为何一心赴死不对我多作留恋,却想到那日,我爹在树下拨弄琴弦,他抬着头肆意笑,只道:“你命由我不由天,我便是死,亦要为你争一条命来。”

  他终究用他的命,换来了我的命,强硬地将我人生的脉络扭转了一个方向。他怀揣着重逢恋人的梦合上了双眼,徒留我一人在人世间彷徨。

  我以手扶额,不知为何想笑,便突兀地笑了出来,偌大的冰室里回响着我半癫半疯的大笑声,我笑他一生自诩风流放荡却终究挣不出情网,我笑他一生自诩自私冷血却终究为他人绝了性命,我笑他一生自诩聪明绝顶却看不透他人的隐瞒与孽障,笑着笑着,便笑自己竟成了害他去死的帮凶,笑自己此后纵然想死,亦要为他而活,笑自己看不透迷雾重重、看不清脚下的路。

  我终于笑了个痛痛快快,便以手扶冰棺的冰盖缓慢向上推起,让那冰棺盖一寸寸覆上我爹的身体,遮住他的脚、他的腰、他的胸和他漂亮的脸。

  “咚。”

  棺盖推到了最底,透过烛光,能见我爹睡得安稳又漂亮。

  从今以后,他安然长眠,便叫我披荆斩棘,替他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