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大族老叹气:“上元、重阳二老入狱后,以元神、脏腑、骨髓,开启血祭之阵,从那以后,灭人狱,自成一世界,旁人靠近,精神力和躯壳都会被损伤。于是,前王将灭人狱封尘了。”

  “二老既是大炎城天机塔的人,又怎会被关在云都的灭人地狱?”萧离问道。

  楚月亦是等待大族老的后文。

  而后,颅腔内灵光一闪,蓦地问:“二老被关押在灭人地狱的那段时间,和罗家罗玲玲进入万象塔的时间段,是否吻合?”

  云大族老看了眼楚月,笑了笑,“殿下是通透聪明之人,二老,曾是罗玲玲的忘年之交,跟着罗玲玲来云都的。罗玲玲出事的那日,二老就被关押在了灭人地狱。至于具体的情况,也不得而知。”

  楚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距离铃娘之死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这二老,或许会是最为关键的转折点。

  她甚至有种很强烈的直觉。

  虞上元、风重阳二老,逼得灭人地狱不得不封尘,从此无人靠近,就是在等一个人。

  一个能够破局之人。

  楚月面朝大族老,两手作揖,稽首道:“请大族老,带叶某前去见两位老先生。”

  “殿下,老朽可没那能耐。”大族老笑眯眯道。

  “旁人没有,云大族老自是有。”

  楚月抬眸粲然笑之,“大族老雄韬武略,壮年之时功勋在身,携情怀游历试炼,有好生之德。既是一方出世的盾,也是一把闭世的剑。大族老以退为进,却不会坐以待毙,想来大族老也想知道罗玲玲和重阳上元二老背后的真相吧。”

  大族老想要叹息,看着帝王那一张年轻的面孔,却是哑然失笑。

  这孩子……

  真叫人热血了。

  他这一把老骨头了,还如千里马遇伯乐。

  大族老并未回答楚月,而是朝殿外去。

  数步后,方才回首看,“殿下,走了——”

  “来了,老前辈。”

  “哼!老朽很老吗?”

  “不老不老,看起来和云家主一般大。”

  “……?”云天翔正震惊于楚月对大族老的了解,陡然间黑了一张脸,闷哼几声似有小情绪了。

  云子君侧目,莞尔一笑,眉眼如温柔的风,噙有欣慰,心怀感慨。

  原来,他们都不曾真正的了解过大族老。

  在她眼里,大族老畏畏缩缩,喜欢躲在龟壳里。

  大族老并无一个修行者该有的威严。

  被逼无奈,那一双膝盖说下跪就下跪。

  如她不懂大族老并无惊世才,却得到祖父一辈无数人的敬重和钦佩那样。

  这个问题陪伴着她成长,直至今日才得以揭开。

  大族老,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云家。

  他从未躲在龟壳,他如参天大树庇护了云家好几代人。

  却说云大族老和楚月走至了夜色之中的青云广场。

  老人犹豫少顷便顿住了身形,问出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殿下,云都之人,多数瞧不起老夫,哪怕是同府族人。老夫一直想知道,殿下何故如此信任老夫?”

  “初雪那晚,殿下接子君去王宫,是为了缓和父女关系,也是担心冥王在摘星楼的事,对云府有所影响。”

  “此外,殿下也是为了通过云天翔拉拢云家,更是想保护云家,亦希望和老夫有所交情。”

  “这些日子里老夫一直想,殿下之才,正如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自是思虑周全,凡事都有原因,云都有才者并不少,何故执意老夫,又何故要将云家收入麾下来护着呢?”

  大族老思来想去好些个日夜,都得不出个满意的答复。

  君臣有别。

  有些话,本该烂在肚子里。

  但他想,他与殿下,不仅仅是君臣。

  还是,朋友。

  是忘年之交。

  又兴许正因如此,他才对殿下的另一个忘年之交“罗老”心怀敌意,还以小人之心去揣测罗老。

  思及此,大族老顿感羞愧臊得慌,老脸好一阵红。

  “老前辈。”

  楚月敛起神色,平静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你可还记得,当年万剑山有一人,其名云烈,便是如今剑星司的讲师隐老。”

  大族老蓦地愣住。

  楚月继而说:“那年,若非老先生,年少的云烈,逃不出那虎狼之窝吧。”

  有些事,以及那不为人知的羁绊,是剑星广场唱响镇命歌,师父剑魂劈两半的时候,她才从那剑魂之中,得到了一些过往。

  “这事……”

  让大族老诧异的是,他做事不留痕迹,殿下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老前辈,当年,万剑山追杀他,是你把他送到下界去的。”

  追溯往昔,大族老依稀记得,他让那孩子乘坐船只,游荡在海域,漂泊去无定数无归期的下界。

  至于是下界的哪一个大陆,他亦不知晓。

  正因如此,才能瞒得过万剑山的人。

  这件事他都快抛诸脑后,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忘却了。

  直到剑星广场的万象讲座,他才想到这一人。

  见云烈不曾拜访自己,想来也是担心成了众矢之的,给恩公带来麻烦罢。

  只是心中难免有些遗憾。

  即便不能登门,托人私下传一句话,也让他好受些。

  “老前辈,云烈为晚辈之师。”

  楚月拱手,弓腰低头,“家师漂泊帝域凌天,为神玄学院的剑尊长老,对我有知遇之恩,且在晚辈危难之际倾囊相助,亦师亦友亦父,后亡于帝域的天空战场,两剑护徒,救我而西去。晚辈叶楚月,代家师与老前辈道一声迟来多年的谢,不胜感激老前辈的相助。”

  “云烈,西去了?”

  大族老愣住了。

  云烈若是驾鹤西去。

  那——

  开设讲座的隐老,又该是何方神圣呢?

  大族老只疑惑了一瞬,似是想到了什么,陡然震惊地看向了楚月,呼吸也随之加深,枯老的手掌紧跟着抖动了一下。

  他激动的惊声问:“万象讲座之云烈,是殿下所扮?”

  “是。”

  “万剑山李太玄,是被你逼得穷途末路,噬其真身?”

  “是。”

  “佛月双道,诅咒讲座,是你苦心经营为剑星司拔地而起跟万剑山打擂台。”“是。”

  大族老心脏猛跳,元神直呼受不了。

  而在去往灭人狱的路上,还在楚月耳边感叹:“跟随殿下的人,旁的不说,这心脏可得要好。”

  要不然,接二连三几个刺激下来,可不得西去找极乐么?

  楚月瞧着犹如活宝般的大族老,唇角勾起了清浅的笑。

  弧度淡淡,笑入眼底。

  是了。

  她费尽心思,要把云家收入麾下,想说服云天翔。

  就是想在眼皮子底下护着。

  师父人不在了。

  所受的恩情,却是永世所在的。

  ……

  这会儿——

  湖心亭上。

  那两位月下博弈的老人,怡然一笑。

  “这灭人狱惨绝如此,若无重阳兄相伴,当真是度日如年了。”

  “上元老兄,这一局棋,到你下了。”

  落子于棋盘的刹那,一阵光圈散开,似有强劲的风掀翻了波光粼粼的湖,露出了本来样貌。

  符文铁链桎梏着每一个阶下囚,不人不鬼,业已崩溃。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湖心亭。

  不过人间一地狱。

  虞上元叹:“你我时日无多,可能见海神界的安定?”

  “能的,这人间本该河清海晏。”

  “何以见得?”

  “因为这人间有叶楚月。”

  “那该是有千千万万叶楚月。”

  二老相视一笑,是同生共死几十载的默契。

  “我们的这位王,来了。”

  风重阳说罢,二老便看向了灭人地狱外的迷雾森。

  紫黑雾透红。

  月光乍泄,倒显得几许诡异。

  道路错综变化。

  年迈的老者那和新来的王,穿过噬人躯壳和元神的岩浆之风,不断地靠近了灭人地狱。

  云大族老打了一把伞,伞上都是纵横交错的荆棘花,还闪烁着冷兵器般,机械的寒芒。

  “这伞,是罗玲玲留下的。”

  他解释道:

  “罗玲玲进入万象塔的前一天,将这荆棘伞,交付老夫保管,让老朽转赠给她的一个远方故人,但具体是谁,老夫不得而知。”

  “老夫早些年突发奇想尝试过,用这把荆棘伞来灭人地狱,不会被灼伤。”

  “但尽管有荆棘伞蔽体,亦只能到灭人狱外,至于能否进去,能否见到重阳、上元二老,就看殿下个人的机缘造化了。”

  “而且,从前就有传言,说二老早已经死在了灭人狱内。恰好二老又和罗玲玲进万象塔有关,殿下须得万分小心才是,务必保重龙体。”

  “………”

  不知不觉中,不只是君臣,大族老当真像是个长辈般,细致入微关怀起了曾经最不愿意与之接触的新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树敌太多的王。

  怕是不得善终。

  却也不晓得从何时开始,看到那一颗赤子之心的信仰。

  让他这老东西。

  不再沉寂于府邸深处,竟也想过一回刀口舔血的好日子。

  “我会的。”

  楚月说罢,往前踏出了一不,看着血雾覆盖的灭人地狱,朝着东方拱手颔首道:

  “云都新王叶楚月,听闻二老喜爱美酒佳酿,特携上等好酒,来拜访两位老先生,还请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