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躬身施礼来到夏允彝身边低声解释起来。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复杂,但是也不简单。

  东厂提督王之心开矿的地方叫大东村,大东村部分村民自愿将土地投献给徐一范的徐府。

  土地投献给徐府后,徐府和百姓双赢。

  徐府拥有土地的所有权,可以收租。

  百姓拥有土地的经营权,比自己的地收成多。

  你没看错,种别人的地比种自己的地划算!

  这也是百姓投献土地的根本原因。

  百姓为什么投献土地?

  为了不被多征税和加派徭役。

  尤其是徭役,地方官征收徭役时既没有标准,也没有上限。

  缺钱了就向百姓征发徭役。

  又称乱摊派!

  但是...

  地方官摊派时秉承一个原则:只向老百姓摊派,不向官户(家中有人当官)摊派。

  一是官户有徭役优免政策,二是惹急了官户,官员会上书弹劾导致东窗事发。

  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地方官会在摊派徭役时自动忽略官户和租种官户田地的佃户。

  (百信把田投献给藩王勋贵也有这个原因。)

  《士民说》里有一句话阐述了当时的情况:民间二十亩土产,不得一襕袍,则里役立碎。

  意思是如果没有官户的背景,普通百姓很容易破产。

  举个例子。

  百姓甲有五十亩田,每年的收成是三十两银子。由于有各种苛捐杂税,最终收成只有二两银子甚至更少。

  把田投献给官户后,每年的收成还是三十两。

  但是...

  他只需给官户交十五两银子的地租,再向朝廷交一两银子的赋税,剩下全是收成。

  官户什么都干就能收租,百姓虽然没了田地的产权,收成却多了。

  堪称双赢的买卖!

  夏允彝皱着眉问:“那么徐府到底有没有霸占民田的行为?”

  “有!”夏完淳使劲点头,“在吃到田租的甜头后,徐府大肆买田。无论对方愿不愿意投献,他们都强行低价把田买过来。”

  “不对呀!”夏允彝很是疑惑:“既然是双赢的事,百姓们为何状告他霸占民田?”

  夏完淳隔着墙向北方看了一眼,毕恭毕敬的说道:“换做之前,百姓们肯定不会告发。”

  “但...陛下在吏治方面的变革起了作用。尤其是聘请屡试不中的读书人担任督查使,在他们的监督下,地方官员不敢轻易摊派徭役,更不敢厚此薄彼。”

  “种种因素影响下,朝廷的赋税、地方的徭役趋于正常。百姓们发现当佃户的收成不如种自己地的收成高,所以投献田地的百姓想把地赎回去,被霸占田地的百姓也想把地要回去。”

  “徐府死活不同意,于是有了开矿案。”

  原来是这样——

  听完夏完淳的解释后,夏允彝的思路终于清晰。

  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后,他突然打了个寒颤。

  大明朝一直存在矛盾。

  之前矛盾的双方是官府和百姓。

  官府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为了增加收入,他们选择投靠士绅。

  现在变了。

  矛盾的主体变成了士绅和百姓。

  士绅想继续收田租,而百姓为了增加收入想把原本属于他们的田要回去。

  双方开始争斗!

  想到这,他也忍不住隔着墙向北方看了一眼。

  转移矛盾!

  大明朝的皇帝竟然用这种方法转移了矛盾。

  士绅为什么能对抗朝廷?

  因为百姓和朝廷有矛盾,士绅利用这个矛盾裹挟着百姓一起对抗朝廷。

  现在情况变了。

  和百姓有矛盾的人是士绅!

  以后士绅再想裹挟百姓对抗朝廷将变得很难,除非他们愿意放弃既得利益。

  他们会放弃吗?

  显然不会!

  随着时间的流逝,类似的事情将越来越多。

  民心倒向那边不言而喻...

  佩服,实在是佩服。

  远在北京的崇祯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分不清是被人想了还是被人骂了。

  不过他并不在意。

  对付士绅并非易事,他既要在战略上完成闭环,又要在战术上出其不意。

  战略是转移矛盾,督查使是其中一环。

  战术是创造激发矛盾的机会,王之心开矿就是战术之一。

  在接下来几甚至几十年,他会频繁的使用战术激发矛盾,从而笼络民心。

  当民心都倒向他的时候,士绅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父亲,您这边的进展还顺利吗?”见夏允彝发愣,夏完淳轻声问。

  “我这边...”夏允彝不停地嘬牙花,“我这边的事比较棘手,目前有两个嫌疑人,他们虽然暴露了,但就是不招供。”

  “用刑了吗?”

  “用了,嘴很严。”

  “嗯...”夏完淳想了想:“还有有个想法。”

  “说!”夏允彝抬头。

  “给他们两个人一个活命的机会。”夏完淳认真说道。

  夏允彝拍了下脑门,被自己气笑了:“哎呀,我竟然忘记了这个方法,真是当局者迷!存古啊存古(夏完淳字存古),你真是我的好大儿!”

  喝了两口茶后,夏允彝把扬州府所有官员全都召集到府衙大堂内。

  除了他们外,还有东厂提督王之心,被停职的扬州知府张煌言,御史黄宗羲。

  大大小小的官员站满了整个大堂。

  等所有人到齐后,夏允彝吩咐一声:“带扬州府司狱和牢头。”

  金属碰撞声中,二人被带了上来。

  他们见周围都是同僚,立刻跪地喊冤:“冤枉啊,钦差刑讯逼供,冤枉!”

  “诸位同僚快救救我,我不想蒙受不白之冤!”

  “张大人,张知府,看在你我共事多年的份上,帮我向朝廷递个话吧!”

  “呜呜——”

  两个硬扛刑具的汉子竟然在府衙大堂上哭了起来。

  啪!

  夏允彝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视一周后悠悠说道:“今日请诸位同僚来并非要审案。”

  王之心第一个不乐意了。

  他操着尖锐的嗓音反问:“夏大人是拿我们寻乐子吗?”

  “不敢!”夏允彝一本正经的回答,“今日请诸位同僚来是请你们做个见证。”

  见证?

  底下的官员议论纷纷。

  “开矿案闹得这么大,不去破案反而让咱们帮忙见证什么,真是...哎。”

  “是啊,他这么做白白辜负陛下的信任。”

  “钦差大人的仕途不保啊。”

  “想让我们做什么见证?”王之心忍不住问。

  夏允彝站了起来,他走到司狱和牢头面前,左右手分别指着他们的脑袋:“我想请诸位见证一句我的承诺。”

  “今天,我夏允彝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承诺,他们二人谁先招供,我就饶了谁的罪!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我请诸位同僚帮忙作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