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他志存高远,发誓要做出一番业绩,让大燕朝浑浊的朝堂,再度变得天朗水清。

  可最后……被排挤……被打压……被羞辱……

  先帝在位的那些年,萧郁在文渊阁还能有所作为,等到新帝登基后,所有的政令都围绕一个点展开,那就是钱。

  如果说这些钱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倒也还自罢了。

  可这些钱只是为了满足整个皇家的骄奢享乐,根本不顾坊间百姓的死活。

  萧郁数次上谏,希望陛下能有所改变,不要把心思都放在捞钱上,而是想想如何改变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大燕。

  皇帝对此大为不满,一道圣旨直接把萧郁贬出了文渊阁。

  萧郁不服,想要在朝堂中寻找志同道合的同僚,再度向皇帝上奏。

  然而得到的只有两个字。

  疯了。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这不就是自己的真实写照吗?

  五陵豪杰死了,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墓前无花亦无酒。

  既如此,倒不如纵情山水,逍遥人间。

  萧郁坐在马车上,感慨万千,到最后,轻声一笑,压抑心头多年的石块,在这一刻倒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有趣,有趣啊!”

  “马夫,走吧。”

  ……

  这首诗的影响还远不止于此。

  “唐伯虎”的这首诗虽然好,但也要看跟谁比。

  柯锦是广陵府的天才神童,又有韩奇这样的名士当老师,反观“唐伯虎”,不过是个农村商贩,完全上不得台面。

  帮着唐伯虎说话,或许能在士林之中得到一些认同,但极大概率会影响到日后的发展,所以有很多读书人,开始昧着良心说柯锦的诗比【桃花庵歌】好。

  当然,士林之中也有正义之士,他们看不惯这群没骨头的读书人,与他们大肆争论,也把这件事儿的热度,越炒越高。

  直到一位重量级人物下场!

  这位重量级人物,姓童,名师成。

  乃是广陵府户曹参军。

  童参军刚过不惑,官宦生涯却是相当丰富,他是三甲进士,当了七八年的县丞后,就被调到了广陵府担任户曹参军。

  品级虽然不高,但这个官位却非常的重要。

  在大燕朝的官员升迁体系中,诸曹官又被称作“选人”,即“京官”的备选人。

  进士及第后,除了状元、榜眼、探花三位,其余的进士都要前往地方任职,很多进士可能要花二十年,才能有资格走到“选人”这一步,这其中还不乏二甲进士。

  但童师成只用了七八年,便走完了这一步。

  甚至有人传言,童师成只需在户曹参军的位置上呆两年,就能入京做侍郎。

  童师成目前正处于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人生阶段,所以再看到【桃花庵歌】这么一首从里到外都透着“颓”气的诗作,自然是万般不喜。

  他找来自己的属官,问道:“唐伯虎,是什么人?”

  属官道:“回禀大人,唐伯虎的身份,目前坊间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唐伯虎就是陈浪,也就是写那首‘书中只有颜如玉’的狂生。也有人说,唐伯虎其实是陈浪的老师,举人盛褚良,因为桃花庵歌这种诗作,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是做不出来的。”

  “盛褚良这是借自己徒弟之口,宣泄对朝堂的不满。”

  盛褚良昔年干的那些事儿,童师成也是清楚的,当即冷笑道:“不管是老师还是徒弟,这首诗都写的极其的糟糕。”

  “在皇帝陛下的带领下,我大燕朝蒸蒸日上,官员清廉富商良心百姓安居,哪有那么多龌蹉事情?”

  “可这首诗中,却处处暗示富人不仁,贫者高洁,引申一下,不就是在骂朝堂官员都是无能之辈,有才之士全在民间么?”

  “其心可诛!”

  属官都吓了一跳,这首诗他也看过好几遍,感觉就是一首很洒脱的诗歌,并没有童师成说的那些东西啊。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上宪这般斥责,一定有他的道理,做下属的,附和着就是了。

  “大人所言极是,那你看怎么处理……”

  童师成冷笑道:“罢了,这些人自身没本事,也只能写一点酸诗了。”

  “这次且先饶了他,倘若不知悔改,继续写这种诗,定要治他一个霍乱民心之罪!”

  不过童师成这么说,只是想单纯的装个逼。

  因为广陵府的学子的都在讨论这个话题,他出来表个态,说不定能获得很多学子的支持。

  对于文官来说,天下学子就是他们的枝枝蔓蔓,谁的枝枝蔓蔓多,谁在官场上就能得到更多的臂助。

  即便那天做错事被贬官,靠着在学子群体中积累下来的声望口碑,也不至于一下子就一蹶不振。

  然而童师成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装的这个逼,反倒是把自己套了进去。

  秦州路首府城市秦州府的几位老官僚,在听闻此事后,先后表态,把童师成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说他嫉贤妒能。

  治下区域出了个才子,理当呵护栽培,但童师成却要治他的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童师成哪能咽下这口气,立刻就撰文骂了回去,而跟童师成交好的官员,也纷纷站出来响应。

  原本的诗文之争,竟是逐渐转变成了官场斗争。

  秦州府作为秦州路的首府城市,官员的品级比广陵府这个二级城市要高上至少一格,但这批老官僚所供职的职务,基本上都是虚职。

  光有品级,并无实权。

  反观童师成的阵营,大多都是年富力强的新锐官员,即便眼下品级不如对方,可再过几年,大多都能入朝为官,前途可谓是一片璀璨。

  【桃花庵歌】中传递出来的意境,他们自然是无法感受的。

  反观秦州府那群老官僚,他们大多数都跟萧郁一样,曾经辉煌,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贬到了地方上,挂一个虚职,彻底离开了权力中枢。

  都说人走茶凉,但对这批老官僚来说,他们人还没走,茶就已经凉了。

  如此巨大的落差,也让他们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桃花庵歌】可以说是完全的契合了他们当下的境遇。

  文字的力量,在这一刻凸显的淋漓尽致。

  被他们视为“瑰宝”的诗文,却被一个户曹参军贬得一文不值,这些老官僚自然坐不住。

  反正仕途已经到头了,他们说话也是百无禁忌,童师成阵营的官员却还要考虑到影响,气势逐渐就弱了下来。

  至于惹出这场乱子的“罪魁祸首”陈浪,目前还被关在萧郁家的马棚中。

  宿醉醒来后的陈浪,回想起自己干的事情,并无任何后悔。

  别说当时喝了酒,就算是没喝酒,他也绝对会在萧家的院墙上刻下完整的【桃花庵歌】。

  至于被萧家软禁,陈浪就更是不惧了。

  他就不信萧家敢把自己杀了。

  要知道当时萧家小厮将自己拖进府邸的时候,可是有几十个目击者的。

  自己要是最终没能从萧家走出去,萧郁这个老东西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现在应该头疼的不是自己,而是萧家。

  过去几天,萧家先后派出了十好几个人来“安抚”陈浪,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只要他出去后不乱说,就立刻放他走。

  陈浪的回应也只有一个字。

  滚!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么轻易就想把自己打发了?门儿都没有!

  见陈浪这家伙软硬不吃,萧家的下人也感觉束手无措,最终只能让大管家出面来跟陈浪谈。

  “唐伯虎,我家太老爷说了,你虽有才学,但品性恶劣,这次关你也是想要磨一磨你的性子,让你长长记性。”

  陈浪冷笑:“既如此,那我就做呆一段时间,多磨一磨性子。”

  管家哭笑不得,心想脸皮厚成这样,哪里像是读书人,反倒是跟街头的泼皮流氓差不多了。

  既然你想呆,那就呆着吧,看谁先着急。

  如此又过了两天。

  府试放榜日,到来了。

  府学门口人潮汹涌,学子们踮着脚尖翘首以盼,等着差役张贴文榜。

  等到差役将文榜贴上,现场更是乱作一团。

  推搡、辱骂、惊叹、痛哭……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听得人脑仁发胀。

  很快,有人发出了惊呼:“南河县陈浪,府试第八?”

  “一个商贩,县试、府试全部上了一榜,好没道理!”

  “难不成他花钱买通了聂学正?”

  这些声音,也让其他人把目光放在了一榜第八的位置上。

  陈浪的名字出现在这里,让一众学子嫉妒得发狂。

  尤其是那些落榜的考生,恨不得那只笔上去,把这名字涂掉,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

  府试录取的名额更少,几百个考生,最终上榜的不过二十五人,比县试少了一半还要多。

  如此激烈的竞争下,一个商贩,一个请老师代笔的败类,竟然位列一榜第八!

  他县试都才第十啊!

  如此短的时间内,录取的名词又提升了两名,这就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那些自诩刻苦努力,但最终落榜的考生脸上。

  人家商贩用个把月时间,考学成绩就能提升两名,你们年年苦学日日苦练,结果到头来还落榜了!

  这里面一定有黑幕!

  一个落榜考生越想越不忿,高声嚷嚷道:“我不信,一个商贩怎么可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

  “原本府学的主考应该是知府大人,但临场却换成了聂学正。”

  “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猫腻!”

  有人开了头,其他落榜的考生立刻出言附和,高声嚷嚷有黑幕,让府学学正聂自如出来解释!

  这番言论传到聂自如的耳朵里,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每年考学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早就习惯了。

  至于说把陈浪放入一榜,确实有几分私心在里面,因为陈浪的策论文章,写的极对聂自如的口味,其中的一些**见解,更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作为主考官,总是会有点特权的,所以聂自如完全不认为自己这么定名次有什么错。

  至于说陈浪目前在外界引起的风波,则不在聂自如的考量范围之内,他只是一个府学学正,又不是知府,提拔人才只看文章水平,不看别的东西。

  但聂自如没想到的是,外面这股声讨他的声浪,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见势不妙,聂自如急忙命人从后门出,去府衙搬救兵。

  至少得来上十几个捕快,才能压住这群激动的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