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赵姬目光深邃。

  儿子认一个年岁更小的娃娃为父亲。

  如此荒唐之举,她却没有做声。

  距离嬴政不过十步,知悉嬴政身份的蒙武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里外听见厮杀声,他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耳朵。

  不自然地瞥向身边王孙,他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骄横王孙似是有意,又似是无意地点了一下头。

  “爸爸在。”

  嬴政执礼,真就如同拜见父亲一般。

  不知道“爸爸”为何意的他,略显恭谦地猜道:

  “爸爸是义父之名乎?”

  占便宜没够的王孙一本正经,正想要点头应下,说出“正是”二字。

  稍慢一步的吕不韦越过调皮公子半步,站在两兄弟之间。

  拱起双手,对着车内赵姬,车外嬴政轻轻施礼,笑容和煦似春风。

  “吕不韦拜见夫人,长公子。”

  虚手后探,介绍嬴成蟜。

  “此乃二公子,特为迎夫人,长公子而来。”

  嬴政:……

  面色泛红,神情尴尬。

  将视线移到吕不韦身上,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打破不自在的局面。

  “阿兄不必遗憾,做不成父子,我们做兄弟!”

  刚才恼火吕不韦截话的七岁稚童这次嘴快得很。

  嬴政:……

  九岁少年一时失声,不知如何处理眼前情景,本能回头去看母亲。

  车厢内,赵姬跪坐,臀部放在脚踝,腰肢如条自然垂落的杨柳。

  她藏于暗室,将明朗天光下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目光不住打转。

  八年未见的吕不韦一脸无奈,脸上满是歉意,倒像是他令儿子手足无措一般。

  靠后而站,一直没有自我介绍的秦将东望西瞧,似乎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戒备上。什么都没听见,更像一个亲卫。

  她矮身步出车厢。

  嬴成蟜随动静望去。

  并不炽烈的光线,映照出一张极具魅惑的容颜。

  双方对视。

  美人睫毛弯弯,笑眼流转,似会说话。

  抿嘴,轻笑,款款下拜。

  “夫君。”

  嬴成蟜:……

  比他年长两岁的兄长瞠目结舌,受到的冲击显然不比他小,嗫嚅言道:

  “阿母……”

  蒙武默默退后半步,脱离赵姬正面,嘴唇蠕动。

  “甚乱。”

  吕不韦眉头蹙起,勾起的嘴角放了下去。

  “夫人说笑了。”

  赵姬起身,眸若月牙。

  “我可没有说笑。

  “我的儿子方才说:‘今我母子若侥幸得救,愿以恩者为父也!’

  “我儿子的父亲,自然便是我的夫君。”

  莲步轻移,素手托住嬴成蟜下颌,微微用力上抬,眉眼皆是笑意。

  “小夫君,你说,是不是呀?”

  蒙武身子立刻绷紧,像是一只伏低身子,正待捕猎的猛虎。

  他盯住赵姬洁白光滑的纤纤玉手,眼中没有**,没有敬意,满是警惕。

  吕不韦表现更是直接,竟是横臂直接推开赵姬手臂。

  移步挡住二公子半身,脸上又露出极具真诚的歉意,站的却是稳如泰山。

  赵姬笑意不变,被推出去的手无所依得悬在半空,透着些许狼狈。

  她九岁的儿子心中苦涩,一手藏在身后攥得紧紧。

  [在秦国,我真的是王孙公子吗……]

  时间似乎凝滞了,风暴似有若无。

  风暴中心,稚童轻叹口气,吹动画面。

  [都走到这了,还试探个什么劲?]

  [我不承认你是嫡母,你又能做什么呢?掉头回赵?你走得了吗?]

  [算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就当给我政哥一个面子……]

  先给身后蒙武一个“无事”的眼神,蒙武身上的危险气息缓缓散去。

  然后轻轻拍拍身前吕不韦手臂,吕不韦微微低首,让开道路。

  嬴成蟜上前托住赵姬的手,给赵姬一个支点,笑。

  笑颜对笑颜。

  “母亲好美。

  “嬴成蟜长大,一定要娶一个和母亲一般美的女人。”

  赵姬揉揉稚童的头。

  “我儿美甚。

  “待你壮,母亲定给你找一个比母亲美上千百倍的娇妻。”

  九岁少年定定看着。

  看着,看着。

  背后的手,已是虚握。

  赵姬拉着嬴成蟜的手。

  “我儿,与母亲一同乘车入关。”

  话音方落,嬴成蟜尚未说话。

  吕不韦对稚童迅速轻拜,言语和动作一起。

  “夫人,长公子舟车劳顿,又遇刺杀,身心俱疲。公子不宜惊扰。”

  嬴成蟜小鸡啄米式点头。

  “先生说的是。”

  转头对赵姬,一脸不舍。

  “我在咸阳等母亲。”

  赵姬笑着点点头,暼了一眼亲子。

  “成蟜孝悌,比你兄长强多了。”

  嬴政开口。

  “吾不如弟远甚。”

  眼见二公子为吕不韦抱上黑马,赵姬母子欲归车厢,蒙武深吸一口气,腥臭血气萦绕口鼻。

  “夫人,赵国公子安在?”

  赵姬一抚额头,似是才想起来还有一人。

  “刺客方至,公子便被吓晕了,就躺在车厢里。”

  蒙武给了身后士卒一个眼神。

  士卒步入驷马高车,抱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少年十一二岁大,昏迷不醒,穿着绣有金线的华贵衣裳。

  蒙武以手探鼻,感受到热息。

  又按在昏迷少年心口,感受到有力跳动。

  满意了。

  “活的就行,抱回去吧。”

  领队的赵国使者死了,三百多人的车队,仅活下三十七人。

  赵姬命令队伍重整,坐于车内,掀帘一角视之。

  蒙武环视一圈被俘刺客,踩着血肉不分的红泥,走到黑马前,仰起头。

  “公子,这些刺客怎么处置?”

  嬴成蟜调整坐姿,以让自己舒服一点。

  “以往怎么处置?”

  “活人俘虏,死人割头,尸体一把火烧了。”

  “可。”

  “诺。”

  驷马高车上,撩起车帘的玉手轻颤,饱含愤怒的女音响起。

  “我母子险些命丧于此!把这些贼子都杀了!”

  尖锐童音回应。

  “母亲,他们背后肯定有人,审出来一起杀。”

  “……”

  利刃划过脖颈,飙起三尺鲜血。

  无头尸体喷涌着鲜血,像是破麻袋一样被堆到一起。

  被俘的刺客不少要**,被没有带绳索的秦兵折断四肢,像条蛆虫一样在黏腻的血泥里打滚。

  蒙武在应声后就挥了挥手,命令士卒照规矩办事,根本没管赵姬说了什么。

  车帘再颤,放下,无语。

  不多时,马车木轮辘辘,向函谷而行。

  其后,火焰灼人。

  良久。

  “我还不知道有幕后主使?!

  “真审出来,你处置的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