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滨。”

  “奴才在。”

  皇帝坐在肩舆上,许久不出一言,忽然点了名,让曹滨身子一抖,连忙回应。

  刚才在慈云宫内殿里,看似风平浪静之下的剑拔弩张,可把御前大太监吓得不轻。

  知道皇帝心情极差,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小心应对。

  “太后在西山避暑,原为调养身体,是谁把宫中琐事事无巨细告诉过去,打扰她老人家休养的?”

  “启奏陛下,太后跟前的十香嬷嬷,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回宫一趟,喂养照看一下慈云宫里养的鸟雀。那些鹦鹉、八哥、仙鹤、孔雀之类的,品类众多,全都照看完需要大半日时间,想是这期间听了些有意思的宫中趣事,回去说给太后听?”

  曹滨明知道太后在宫里有耳报神。

  后妃们也会变着法往西山送消息讨好。

  皇后作为最近最“委屈”的人,必定也私下给太后透了很多事。

  但他选择最中规中矩,谁也不得罪的回答。

  其实,这些皇帝也知道,不过是跟身边奴才念叨两句,缓解胸中郁气。

  闻言便冷笑:

  “鹦鹉,八哥……畜生学舌尚有几分可爱,人若饶舌,便是可憎。”

  曹滨道:“陛下广有四海,胸怀江山万里,以奴才愚见,鸟雀再会学舌,也是陛下所属之物,不值什么的。”

  “你这奴才,倒是说了句有见识的话。”

  皇帝看向满天星河,忽然朗笑出声。

  胸中郁气一扫而空。

  天子之气魄,转眼间回到身上。

  “曹滨,明日一早传旨六宫,皇后专心养病,宫中一切事务,着庆贵妃与贤妃共同署理,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前往凤仪宫打扰皇后调理身体,钦此。”

  “奴才遵旨!”

  圣驾往辰乾殿回返,皇帝眺望夜空,目光越发深邃而冰冷。

  言官也罢,皇后也罢,甚至瑞王和太后,谁也不能阻碍他君临天下,掌控江山。

  他是天子。

  不容任何人挑衅他的权威!

  “十香,你瞧着皇帝,是不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慈云宫。

  帝后走后,太后并没有马上安寝,而是坐到内殿的软榻上,慢慢喝着一盏安神羹。

  今晚皇帝不动声色的反抗,让她感到意外。

  她能敏锐感受到皇帝恭敬笑容之下,那股蓄势爆发的力量。

  宫女们都退下了,嬷嬷十香轻声和主子说着体己话。

  “太后,陛下登基五年以来,越来越有天子气度了。”

  委婉地提醒,皇帝已经不是刚被扶持上位的新君,他已经是操持朝堂游刃有余的帝王。

  太后慢慢用碗盖撇着浮沫,脸上喜怒难辨:

  “他敢当面顶撞哀家。

  两个月前,哀家离宫去清漪园时,他还不是这样子。”

  “太后,听说最近朝堂上事情多,陛下怕是劳累得很。”

  “却没耽误他宠幸狐媚,抬举宫婢!”

  这话说得重,十香不敢接。

  太后深吸一口气:“往常哀家提起瑞王,皇帝都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但不开心也是实打实。你看方才,哀家用瑞王和子嗣敲打他,他竟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夺了皇后所有权柄,来对抗哀家。他是很长进了!”

  十香小心劝道:“陛下……毕竟是君王。您看瑞王爷自己,也有些躲着陛下的意思,陪了您一会儿,估摸着陛下该来了,便早早告退出宫。兄弟之间感情再好,有了君臣之别,瑞王爷也明白分寸。”

  瑞王明白不明白分寸,十香不管,她只想委婉提醒太后,最好不要总拿瑞王刺激皇帝,以达到压制的目的。

  今时不同往日。

  当初两个记名皇子都有希望登基,稍微抬举一个,另一个就会俯首帖耳、各种讨好,以争取嫡母更多支持。

  但眼下,皇帝坐稳了江山,瑞王这个人,这个身份和血缘,本身就很尴尬。

  太后却不以为然。

  反而觉得十香考虑不周。

  “哀家是先帝的皇后,为先帝管理后宫、排忧解难,多少次凶险危机,都是哀家陪着先帝走过的。如今,哀家是大梁的太后,一手扶持皇帝继位,有责任继承先帝遗志,辅佐皇帝护佑大梁江山。

  皇帝若有错,为了祖宗基业,哀家岂能置之不理?

  你也看到了,皇后无能,得不到他半分敬重,他又岂会听皇后规劝。哀家不出面,后宫的风波,谁来平?朝堂的物议,谁来管?”

  十香讷讷。

  片刻后才勉强笑道:“奴婢不知朝堂事,只知道一些粗浅道理。太后虑的是江山,奴婢光想着让您颐养天年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奴婢小时候常听老人说,老一辈少管事,年轻人才撑得起家业……

  却原来都是些乡野村话,太后毕竟是太后,您这辈子,一手担起先帝后宫,一手扶持起当今陛下,自然跟外头的普通老妇人不同。都是奴婢想岔了。”

  太后闻言,微微点头。

  “哀家倒是想撒手,享享清福,可你看看,去了西山两个月,这宫里几乎乱套。”

  十香赔笑:“能者多劳,太后身康体健,且有的劳累呢!”

  哄着太后换了寝衣,安顿睡下,已经交了三更。

  十香走出内殿,叫了个心腹小宫女,悄悄叮嘱:

  “库房里随便拿两匹缎子,给观澜院昭小主送去,别惊动旁人。”

  小宫女问:“说是太后的赏赐吗?”

  “什么都不用说。”

  “是。”

  小宫女安安静静去办差了。

  十香对着夜色吐口气。

  宫里早就要变天了,并非是这两月的变故。

  皇帝稳掌江山,瑞王又怎能取代。可惜太后还是看不清,或者说,不想看清。

  还拿瑞王当压制皇帝的筹码。

  毕竟权柄在手,谁也不想轻易失去。

  这点上,太后和皇帝倒是挺像亲母子。

  可这天下,终究是皇帝的。太后,终究年纪大了,终究是女人。

  十香不想跟着太后过落败后的幽寂日子。

  她在宫外还有子孙,有府邸有家庭。

  昭小主起势的前后,她打听得清清楚楚。

  宫中几十年岁月,她自认看人还算准。

  这一局,她愿意押昭小主。

  想必昭贵人,能猜透她送缎子的用意。

  “十香嬷嬷,让你来送两匹缎子给我?”

  观澜院,接了礼的绯晚,纳闷地问小宫女,“是太后的赏赐吗?”

  小宫女摇头。

  “嬷嬷可交待了什么话?”

  小宫女还摇头。

  绯晚低头沉思。

  这两匹缎子不名贵,也不是时兴花样,而且看起来存在库房很久了,半新不旧的。

  十香嬷嬷身为太后跟前的心腹老人,突然平白送这东西过来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