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业看到坐在教室角落的沈逾白时,神情复杂。

  分家前他一直是最早来族学的学生,可分家后这几日,他变成了第二个。

  往常最看重他的朱先生课堂上总会拿沈逾白的文章来念,还要告知所有人文章好在何处,或者有何弊端。

  而他这个亲传弟子已经彻底在课堂没了存在感。

  好在他要入县学了。

  沈鸿业腰杆子挺得笔直,头微微扬起,很志得意满:“县学有号舍,我明日去了后就住下了,以后只有休沐才会回来。”

  话说的是住宿,突出的却是县学。

  沈逾白放下书本,站起身,平静道:“恭喜堂哥。”

  无悲无喜,仿佛县学在他眼里与族学无异。

  沈鸿业语气带了几分急促,像是要极力说服谁:“能入县学的,要么是家中有权势,要么是才学过人前途无量,这些都是人脉,是族学不可得到的。”

  梧桐树下的朱先生在心底叹口气。

  鸿业说的是实情,能认识那些人,对他们以后多有裨益,这也是许多学子削尖脑袋想往里挤的缘由。

  作为先生,自己刚收的弟子不愿跟自己学习,而是觉得县学好,心中难免失落。

  他踌躇着,到底觉得在外偷听他人说话实非君子所为,便想转身离开,却听沈鸿业道:“你若想去县学还来得及。”

  朱先生的步子停了下来,心中憋着口气,如何也落不下。

  以逾白的天资与才智,在小小的族学里读书,实在委屈了他。

  心里却莫名失落。

  在族学教学的他这辈子能遇到一个此等妖孽天资又勤奋的学生,已经侥幸,如何敢奢求由他教导成才?

  “人各有志,逾白与堂哥所求不同。”

  屋子里飘出来的少年清朗的声音让朱先生浑身一震。

  逾白竟不愿去县学?

  沈鸿业却气急败坏起来:“你以为留在族学能走得比县学远?”

  “人若只知向外求,必定怨天尤人。县学之人再有背景身份,不能为我所用也是一场空。”

  “同窗便是一层关系,往后能互相提携。”

  沈逾白静静等沈鸿业说完,才问他:“你与族学甲班其他人也是同窗,还与他们是族人,你可有将他们当朋友?”

  “他们大多要在家种地,我一生追求举业,注定不同路,如何成朋友?”

  沈鸿业辩解。

  沈逾白道:“你在县学那些有背景或才学过人的同窗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印象?”

  沈鸿业一张文气的脸被气得通红。

  他实在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出门去朱先生的屋子道别。

  因走得过急,并未留意到梧桐树下负手而立,神情复杂的朱先生。

  透过窗户,朱先生看沈逾白端坐回桌前,捧起书字字句句诵读。

  他何其有幸,能教导如此通透学生。

  朱先生静静站着,树叶飘落肩头也未察觉。

  等沈逾白背下篇文章时,朱先生才回了自己屋子,在门口见到等待已久的沈鸿业。

  沈鸿业恭恭敬敬行了学生礼,交代了自己明日去族学的事。

  朱先生静静听他说完,又静静看着眼前的弟子。

  身子挺拔,身上带着年轻人的朝气与勃勃野心。

  人往高处走是应该的。

  作为先生,他为弟子欣喜。

  只是临别,他有几句话要说。

  “须知立世之本是自身才能,入了县学更该勤勉敏学,切勿本末倒置。”

  沈鸿业恭敬作揖:“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想到教室正刻苦诵读的沈逾白,朱先生心中有隐隐担忧。

  如此聪慧通透的学生,以他的才学真能教导好吗?

  若是耽误了其前程,他百死难以谢罪。

  朱先生惴惴。

  翌日一早,大房就忙进忙出,吵吵嚷嚷。

  沈鸿业穿着一身新做的青色长袍,满面红光地拜别长辈们。

  沈守忠特意借了牛车,将东西都放上去。

  瞧着那大包小包的,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出远门一年半载不回来了。

  沈守忠好似迷了路,在沈家村绕了两圈才找到村口。

  这一日,整个村子都知道沈鸿业去县学读书。

  而这一切靠的是沈秀莲未来的婆家帮忙。

  村里妇人们上门闲坐,郑氏不厌其烦说着陈家如何光耀,让村里人咋舌。

  沈秀莲狠狠风光了一把,成了村里最有脸面的姑娘。

  这等风光只持续了两日,便随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子哭着找上门时戛然而止。

  沈逾白中午回家吃饭,门口围了不少端着碗筷的族人,院子里传来女子的抽泣。

  瞧见他回来,有人“热心”地给他讲事:“陈家二房那个陈序跟他的表妹私通,他表妹有了身子,来你家哭求你小姑退婚。”

  “耀宗媳妇天天说陈家如何好,我还真当是读书世家,这下倒好,行事比咱们农家还不如。”

  “秀莲不是说那陈序是读书人,来年要下场考秀才吗,我原以为他是个好的,原来只是这等孟浪之人。”

  “人家都闹到女方家里来了,实在难看。”

  一众闲言碎语中,沈逾白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院子里,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子挺着刚显怀的肚子坐在椅子上抽噎,江氏、王氏和罗氏围坐在她四周,不敢叫她有一点意外。

  瞧见沈逾白进院子,女子羞怯地低了头,余光却往沈逾白脸上扫,一时哭声小了许多。

  罗氏瞧见不喜,赶紧把沈逾白拉进屋子。

  “眼下家里乱糟糟,村里人都来看笑话,你莫出门了。”

  沈逾白道:“娘,就算再乱,午饭还是要吃的。”

  罗氏才想起沈逾白回来便是要吃午饭。

  她道:“都乱成一团,谁也没想起吃饭这事儿。”

  沈逾白去厨房帮他娘烧火,主屋里沈秀莲的哭声没断过,时不时还响起大伯与二伯的争论。

  在罗氏的叙说下,沈逾白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外面女子是陈序小舅家的女儿,陈序的外祖家穷困,就想攀附陈家的富贵。

  表兄表妹见面机会总是多,一来二去,两人瞧对了眼,也有了骨肉。

  陈序的娘亲在家中闹了几场,为的就是将自己娘家侄女娶进门,陈序虽有婚约,然沈家已没落,退亲也没什么。

  陈家大房却不肯,一来辱没名声,二来沈家的底子丰厚,不是陈序外祖家能给的。

  沈家八十两嫁妆敲定,婚事也就彻底敲定。

  陈家大房是陈家的希望,说什么便是什么,陈序外祖家见陈家的路走不通,便让自家女儿大着肚子来沈家闹,也算把事过了明路。

  这下陈家不认也得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