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伊妃、杨蜜等探班明星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路老板复工第一天的拍摄很快就顺利结束。

  简单迅捷的工作餐后,剧组各部门的负责人准时聚集在小会议室里,开始今天的总结和收尾工作。

  这在问界剧组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

  虽然没有完税担保制度,但路宽指定的各剧组制片人要代表他的意志,在每天的总结会议上履行应有流程。

  首先是场记头子老张。

  “路导,各位领导,我做一下今天的场记报告。”

  “今天全天拍摄净时长9小时零20分钟,拍摄镜头条数。。。”

  老张做着例行的数据通报,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对照着手上的报表逐行查看。

  场景编号、镜头序号、拍摄次数,演员的台词和动作细节这是最基本的数据。

  如果是特效镜头多的场次,每个特效镜头的拍摄细节,包括绿幕使用情况、模型信息都要涵盖其中。

  最后是对明天的拍摄物料准备,通告单更新情况和天气情况进行汇报。

  老张两年前是青影厂的老职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舍了编制到私企来,这才发现差距之大。

  不但是工资和待遇的差距,更是片场制度和工作风气的差距。

  按照在青影厂和其他老国营厂的工作习惯,每天下了戏就是喝酒打牌商务K,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忙糟糟地开始新一天的拍摄。

  要求严格一点的剧组还好,都是老油条的剧组你就看吧,导演第二天要从早晨骂到中午。

  不是辅助光源没提前备好,就是道具没放到指定位置,要么绿幕没有提前清洁干净——

  早期的绿幕没有清洁干净,在特效水平比较落后的年代是很难抠图的。

  只有在问界,或者说路宽的剧组,虽然一开始很不习惯这种工作模式,但真正贯彻下来,会发现第二天的拍摄简直顺畅无比,裨益无穷。

  这是制度优势。

  老张顶着一头地中海,今年快五十岁的人了,现在也能抱着电脑戳戳一阳指做数据和报表了。

  场记的工序最复杂,接着是财务方面。

  俞飞红冲埋头看数字的青年导演轻声道:“小李的孩子做手术临时赶回北平,这两天她的工作我暂代。”

  “嗯。”路老板头也不抬,他才不管下面的分工。

  俞飞红是副导演,这些事情如果还要自己操心,那她自己那部内地版《人鬼情未了》还是必扑、必超支。

  各部门的汇报约莫花费了四十分钟,这才到导演做指示和总结的时间。

  赵飞、俞飞红、灯光、场记、特效以及塘山方面负责沟通的同志,都齐刷刷地翻开工作笔记,准备记录要点。

  “大家的工作很细致,继续保持。”

  路宽皱着眉头看了看表,决定长话短说,待会儿还要去奥运竞标小组那边看看一天的收获。

  “提几点要求吧。”

  “第一,刚刚我审的几条片子里,仍然有不少群演的表情、动作比较僵硬。”

  “我知道过高的要求不现实,但也绝不仅仅是要求他们不看摄影机这么简单。”

  “这个工作请飞红拿出章程,利用明天半天时间编写一个简洁的群演须知。”

  “注意点、禁忌点、简单的表演技巧和思路,不同部门的对接人员等等。”

  路老板笑道:“这次塘山地方给我们提供了大量免费的群演,这虽然是助力,但如果不善加利用,反而成了累赘。”

  免费的就一定好吗?当然不是。

  如果自己自己花钱雇来的群演,有不合格瞎胡闹的,训斥教育开除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这些有的是当年的幸存者,有的是为了帮忙来的,剧组管饭,其他费用自理,于情于理是无法拒绝的。

  怎么把这种地方**提供的资源利用好是关键。

  俞飞红颔首:“是,导演,我明天会跟街道负责宣传的同志对接,请他们帮忙。”

  “嗯,第二,从明天开始,赵老师和我会暂时分成两个小组拍摄,大家要提前做好分工。”

  对于大地震这样的大场面调度戏,三四个拍摄小组同时开始是常事。

  一个长镜头,通过好几段戏拼接起来司空见惯,通过统筹安排能够极大增加拍片效率,节省剧组人吃马嚼的成本。

  比如詹姆斯卡梅隆在拍摄《阿凡达》时就有动作捕捉组、实景拍摄组和制作组,分头拍摄、统一合成,极大地缩短了制作周期。

  如果没有分组,按照顺序完成动作捕捉、实景拍摄和特效制作,整个电影的制作时间可能会成倍增加。

  卡梅隆这种拍摄方式节省下的大量场景搭建和重新拍摄的成本,高达3亿美元。

  最经典的当属《明日边缘》,在核心戏份的拍摄中,导演给男主找了三个替身。

  正主在伦敦城郊拍文戏,一个在佛罗里达跳飞机,一个在伦敦的购物中心打架,还有一个在百慕大开快艇。

  不过《塘山大地震》的剧组现在虽然有三台4k高清的数字摄影机,能熟练操作的只有赵飞跟他的大弟子,顶多也就分成两个组。

  众人领命而去,路老板又不辞辛劳地跟奥运小组讨论到了9点半,这才回到剧组驻地宾馆。

  躺在床上,他眼前闪过今天刘伊妃的怪异表现,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

  “喂?”

  “那个,**电影可能要提前拍了。”

  路宽用了一天脑子有些疲惫,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也没有太多的经验。

  之前可都是小刘隔三差五地打电话骚扰自己啊!

  刘伊妃正在房间里画画。

  从在金球奖当天听到路宽和马丁斯科塞斯聊了印象派以后,她就把小时候学过的绘画又捡了起来。

  买了一堆莫奈、梵高的油画册,在四合院的书房搭了一个小画室。

  画笔是1761年创立的德国品牌辉柏嘉的,颜料是温莎牛顿的,画刀是库尔贝的,还有贝碧欧的调色板。

  可谓是差生文具多了。

  “啊?为什么呀?”

  她现在对着洗衣机有些心情复杂,不过这个话题还是比较吸引她的注意。

  “我准备参加最后的奥运创意小组团队,2007年开年以后估计就要一直扑在奥运会开幕式上。”

  “想要在07年12月遇难同胞纪念日之前完成电影,明年肯定就要准备开机了。”

  刘伊妃在心里推算着日期,她倒是没对路宽能否加入最后的奥运会开幕式创意小组产生怀疑。

  即便他最后没有做总导演、副总导演,以张一谋对他的看重,是无论如何都要请路宽到最后的团队里提供创意的。

  路宽迟疑道:“你。。。”

  “我想拍!你一定要把这个角色给我,无论这个角色有什么要求我都会百分百达到!”

  刘伊妃迫不及待道:“我每周都和纯如姐打电话,我一直在了解她的生活习惯、口语口音,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

  路宽沉吟了一会儿:“《诛仙2》的档期已经提前,10月《异域》开机,你拍完之后就开始准备吧。”

  “可能需要花费你半年到一年时间,你需要全脱产去看她的著作、沿访当年她在国内调查的足迹,和她一起生活一段时间。。。”

  小刘手里的画笔一顿:“只要你把剧本和要求给我,我保证能做到最好,我有信心。”

  “什么声音?你在写字?”

  刘伊妃看着手里的马可素描笔:“我在画画。”

  “啊?你还有这技能?在画什么?”

  小刘不满他话里的调侃,看着画布上,自己笔下随意勾勒出的洗衣机的人脸素描。

  “画狗。”

  路老板有种敏锐的直觉:“说实话,我感觉你在冒犯我。”

  “哼,怎么还有人捡骂的啊,我在画我家的小黑狗啊。”

  “撒谎,我只看到过你家的猫,哪来的狗?”

  刘伊妃隔着电话有些忍不住笑,嘴角微微勾起:“小狗比较浪,天天出去找小母狗,所以你没见到过。”

  “等他回来,我是肯定要打一顿的。”

  路老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种被冒犯的感觉更强烈了。

  “小刘啊,你好像从昨天开始就有点奇怪啊,有没有什么事要同我讲?”

  渣男企图化身知心大哥哥,只不过这副伪善面具在了解他的刘伊妃面前很难戴得严丝合缝。

  “没有。”

  路宽没从她嘴里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悻悻地挂掉电话翻起明天的拍摄计划。

  小刘却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看着画架上那个酷肖洗衣机的素描像,眼不见心不烦地覆了一层新纸。

  做出那样决绝的决定是很难的,堪堪十八岁的少女当然也有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候。

  可一旦放弃,又会陷入无止境的慢性死亡。

  沉吟了几秒,她决定提前做些准备。

  瞅了眼时间晚上10点,地球另一端的张纯如姐姐应该已经起床了。

  “喂?茜茜?”

  张纯如和丈夫在加州的圣何塞有居所,不过最近两年因为精神压力过大,又饱受某些右翼的苍蝇恶臭骚扰,一直和伊利诺伊州的父母生活在一起。

  “纯如姐,你那边是早上8点吧?”

  “对啊,国内很晚了吧,怎么还没休息。”

  刘伊妃仰面躺倒在床上,如瀑的秀发铺散。

  对着崇拜敬重的张纯如,她有种和人生导师对话的敬仰与亲昵:“纯如姐,我想明年三四月份左右去美国找你。”

  “好啊!是电影要启动了吗,路宽怎么没有告诉我呢?”

  张纯如心情顿时激动起来!

  从2003年初见到路宽,被他用这个“药引”医活或者吊着一口气开始,张纯如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特别是《异域》和《返老还童》在北美市场的成功和他本人影响力的提高,都叫这位正义天使对自己未竞的事业,能够通过青年导演的艺术才华去实现,有了更强烈的期待。

  “他最近一直在忙奥运会的事情,也刚刚通知我。”

  “目前暂定的计划,我拍完下一部电影后,准备到美国和你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电影大概会在2006年年底开机。”

  张纯如听到确切的开机日期心里豁然开朗:“太棒了,你直接来我家里住就可以啦,我会配合你完成准备工作。”

  “纯如姐,其实我有另一件事情想麻烦你。”刘伊妃有一个面刺失败后的备选计划。

  “你说。”

  小刘语出惊人:“我想申请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或者芝大的留学项目,请你帮我写推荐信。”

  芝加哥大学和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都位于张纯如生活的伊利诺伊州。

  张纯如被她说得一愣,心道这姑娘不是职业演员吗?

  “茜茜啊,你是要念戏剧专业吗还是?”

  “不,我想念商科。”

  去美国读商科,优先选择的区域一般都是纽约和加州。

  前者坐拥华尔街这个世界金融中心中的中心,后者背靠硅谷,附近高等学府林立,教育事业发达。

  但在老美还有一个名气不是非常响亮,特别在2005年的国内还没有太多清晰认知的内陆州——

  张纯如从小生活和学习的伊利诺伊州。

  伊利诺伊州被称为林肯之地,是美国的内陆经济中心和金融中心,被戏称为内陆帝国州。

  国内有个搞说唱的叫Zigga在歌词里曾将伊利诺伊同我们的魔都做过比较,除了是内陆城市外,其他方面有些类似。

  都是交通中心,核心城市芝加哥是世界最大的铁路枢纽,有30条铁路干线及其支线汇集于此。

  该州在工业与农业领域也均有建树,且文化底蕴十分丰厚,是著名美国家海明威的故乡。

  张纯如哑然失笑:“你不打算做演员啦?怎么想起来读商科了。”

  “嗯。。。这几年感觉接的戏太多了,我是想总之要在那边生活一段时间的,也不可能天天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啊。”

  “干脆去读个商科好了,电影开拍我就暂时休学。”

  “国内我也打算好了,我会找老师帮我办提前毕业的,现在就可以开始明年秋季入学的手续。”

  她最心仪的目标是芝大。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芝加哥大学商学院代表的传统教学派,和哈佛商学院代表的实务教学派并称,都是世界顶级。

  如果刘伊妃没有把国籍改回来,显然想念这所国际顶尖大学的商学院会比现在简单一些。

  不过有了知名女星的光环,加上张纯如这位在伊利诺伊州有些影响力的畅销书作家和背后的人脉,想拿到Offer也不算太难。

  因为除了正常的Gpa和语言考试外,美国商学院对社会知名人士还提供其他的申请途径。

  比如各类学校活动、曾经在商业、演艺、公益领域获得专业奖项和荣誉,或者是通过名人或校友的推荐。

  张纯如被她说得有些懵懂,不过还是决定尊重她自己的选择。

  “申芝大的难度相对大一些,但是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我有把握,我就在那里读的新闻系,父亲、母亲都是学校教授。”

  “茜茜,如果你只是想作为一个演员体验生活,办个旁听就好了,这很方便。”

  刘伊妃解释道:“体验生活是一方面,我比较笨,怕到时候演不出来,所以我想沿着纯如姐你的生活经历往前走一遍。”

  “另外我确实想在这方面提升一下,培养自己的商业思维。”

  小姑**想法很简单。

  即便失败了,她也不甘于只是他的一幅画、一个花瓶,她要全方位提升自己,以斗争求生存。

  刘伊妃躺在床上,又和自己崇拜的女先生聊了很多受益匪浅的人生话题,很晚才入睡。

  翌日,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全方位假想敌的洗衣机,早起继续大地震电影的拍摄。

  大地震电影有些特殊性,即需要严格按照震前、震中、震后的顺序拍摄。

  因为震中的建筑爆破和倒塌是不可逆的,总不能炸光了发现哪个镜头漏拍了,再回头重新盖房子拍吧?

  因此,他治理下的剧组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回归的一周里高速地运转。

  加上宋嘉、王保强等新生代演员逐渐进入状态,震前的外场戏几近完成,可以进入到下一个重要拍摄阶段。

  路老板正和《异域》中合作的老搭档乔斯威廉姆斯沟通拍摄方案。

  “罗兰在《后天》中是采取爆破和拍摄同步的方案,但是对安全措施与时间控制的要求比较高。”

  威廉姆斯劝道:“考虑到安全系数和容错率问题,我的建议是先爆破再拍摄。”

  “这样可以更好地控制爆破后的现场效果,等于是先布景、再拍摄,你的伙计们可以有充足的准备时间。”

  乔斯的闺女海莉也是团队成员,十八岁开始就被老爹带着跑剧组,她给出个折中的方案:

  “不显著重要的镜头可以先爆破,主角居住的大楼采取现场爆破吧?可以表现出整个过程。”

  路老板沉吟了几秒,如果追求真实性,海莉和她老爹的提议都值得考虑。

  但即便这一次片场所有成员都买了高额保险,他也不想有什么意外发生。

  “这样吧!”

  青年导演选择了另一个再折中的方案:“次要镜头实时爆破,但是主角生活的大楼,请你帮我先爆破,再加固。”

  “在墙体上绑好钢丝绳,拍摄的时候帮我手动拉拽拉垮。”

  乔斯和闺女海莉面面相觑,这倒是一个妥帖的办法,另外具有一个更大的优点——

  手动拖拽倒塌的房屋,在倒塌造型上可以提前安排好,对于电影拍摄和实现导演的细节要求是有利的。

  老乔斯啧啧称叹着去沟通操作细节了。

  从《异域》他就看出来了,这位东方导演对特技特效技术的熟知程度,不亚于任何好莱坞顶级大片导演。

  常常能有别出心裁的创新。

  历史上真实的大地震发生在凌晨,这场重头戏的拍摄时间安排在了凌晨3点,光线、环境等各方面条件才符合导演路宽的要求。

  俞飞红跟塘山方面前来监督和验收许可手续的工作人员对接:“同志,这是《爆破作业单位许可》。”

  “这几张是《爆破工程技术人员安全工作证》和我们爆破员、安全员的《爆破作业许可证》,请验收检查。”

  塘山方面为了配合今晚的戏份,特地抽调了几名工作人员待岗,检查无误后笑着和俞飞红握手:“祝你们顺利!注意安全!”

  “谢谢!”

  俞飞红拿着对讲通知还在和乔斯威廉姆斯沟通的路宽:“导演,验收完毕,随时可以开始。”

  “好的。”

  路老板放下对讲机,直接拿起扩音器,找了个高点站定:“剧组所有人员注意,我强调几句。”

  “二十分钟后爆破开始,请大家都退到安全线后,互相监督、察看,千万不要犯困发生危险,安全员也都要打起精神来!”

  “另外,我们同市里的气象专家沟通过,这几天的雨水强度,非常适合拍摄,很贴近历史原貌。”

  三十年前的大地震当晚,塘山也是风雨大作,似乎这样的灾难总是同凄风苦雨扯不断关系。

  这也是他选择今晚拍摄的原因,傍晚时分就开始落小雨滴,随时都可以开拍。

  “因此,这几天的重要戏份请大家尽量要一次过,不要拖沓,否则后期修补起来会非常困难。”

  “前来客串群演的父老乡亲们,请大家牢记住群演手册的内容,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现场好多本地市民群演都是当年的幸存者。

  他们看着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旧居,可能顷刻间就要化为废墟,都生出物是人非的伤感。

  路宽的目光扫过大家复杂悲伤的眼神,暗道军心可用。

  带着这样情绪的群演,应当是所有电影中最入戏和合格的群演了吧?

  因为他们不是演戏,是在重复三十年前的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

  先开始的是事前爆破,乔斯威廉姆斯操着熟练的汉语数字发音在扩音器里指挥:“伞!耳!意!”

  “Fire in the hole!”

  乔斯不是恶搞游戏台词,这是军事行动、矿业爆破和影视拍摄中的常见指令,后世好莱坞电影《拆弹部队》中就有体现。

  所有人只觉得脚底的地面有些微微的晃动,安全线内的高楼颤颤巍巍后轰然倒塌。

  由外而内,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触即溃,大概七八秒钟之后,众人眼前只留下一片废墟。

  路老板在监视器前察看爆破效果和废墟状态,确认无误后赶紧拿起扩音喇叭。

  “所有场记、引导员注意,群演组和演员组各就各位,等待雨势随时开拍,大家辛苦!”

  “是!”

  “收到!”

  由于真实地震发生在七月,因此今晚要拍穿着大裤衩背心的雨戏,幸好五月的塘山天气只是有些微凉,不至于让大家淋雨感冒。

  约莫凌晨4点不到,天边有些微亮光,雨势也跟气象员预测的一样渐渐变大,只不过还是没达到路老板的要求。

  他果断拿起对讲机:“化妆组直接到外场给群演上妆。”

  “道具组老田,找人去把下午厢货拖来的工业风扇搬出来,准备人工加大雨势,天就要亮了,时间不等人!”

  场下轰然应诺,得益于平时的“领军有方”,各部门迅速落实贯彻了导演要求。

  群演们有的穿着裤衩背心,偶有秋衣秋裤,但无一例外都挂着殷红色的脏污,那是污泥、鲜血的混合物。

  这时候群演阵容里突然传出一阵哭闹声,原来是化妆师情急之下给一个群演小女孩上妆,无意中刺挠到了她的眼睛。

  路老板心惊肉跳,就怕遇到什么安全事故,挥挥手示意俞飞红继续主持场面,自己忙不迭地走过来。

  “怎么了?”

  年轻化妆师愧疚道:“路导!我刚刚没注意碰到小楠的眼睛了!”

  这个孩子跟着妈妈一连在剧组几天了,留着两个麻花辫子非常可爱,大家都认识她。

  “小楠,要不你先跟妈妈回去休息?一会儿就不疼了。”

  电影里有几种戏最难拍,孩子的戏甚至要排到动物之前。

  动物好歹还能有驯兽师教训,孩子的心情阴晴不定,很难把握。

  场边另一位副导演低声急道:“路导,小楠不拍,我们这个镜头就少了个重要配角元素啊!”

  “其他备选的小演员,跟小楠比都差得有些多。”

  在场的都是父老乡亲,这时候场边刚刚化完妆的群演都靠了过来,小女孩的妈妈也急得要哭出来。

  小楠突然伸手给母亲擦了把泪,回头冲路宽道:“导演哥哥,我可以演!”

  “我妈妈告诉我,三十年前,她就是从这里被外公抱着逃出来的,我想体验一次她的经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破了心防,很突兀地吸了吸鼻子。

  拍摄现场的补充光源,照亮了很多塘山本地群演抹泪的动作。

  他们中,有的当年也还像小楠这么大。

  有的当年的孩子也像小楠这么大,但那些可亲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天。

  这也是不少幸存者踊跃报名要来参演的原因。

  他们和阴阳两隔的亲人分别太久太久了,这样的方式,也许能让记忆中的那些面孔更加鲜活些。

  “好!大家准备!”

  路老板也是看的心有戚戚焉,不过这样的情绪酝酿即将到达顶峰,如果拍摄顺利,可以预见这场戏的精彩程度!

  每个群演都能拿出堪比专业演员的水平,甚至超越专业演员!

  因此他们根本不是在表演!

  所有人就位,路宽再一次检查妆造、道具、细节。

  近景演员和特写演员的脏污和伤痕更为逼真,其他群演出于时间关系无法做到最完美,对最后的出画影响也不大。

  他叫来制片主任,嘱咐准备好干毛巾和热水,待会儿给义务出任群演的塘山父老乡亲们卸妆擦泥。

  路宽坐在监视器后面,伸出手来感受着雨滴的频率,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指令。

  大地震后的暴雨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地壳中积聚的能量骤然释放,高强的热量将空气中的水汽蒸发,遇冷后自然会落雨。

  只不过雨戏的拍摄非常困难,特别是像路老板这样高要求的导演,只有提前做好万全准备,随时开始拍摄。

  这样的秩序和纪律,也只有他平时严格规训和培养出来的嫡系剧组才有这样的执行力和应变能力。

  又是五分钟过去,路宽看了看天色,心知不能再等,果断拿起对讲机开始最后的部署:

  “反光板、柔光灯就位,光比调整到7比1,LED灯板做辅助光主力!”

  “是!”

  光比就是主光和辅助光的强度比例。

  例如主光的强度是辅助光强度的 4倍,那么光比就是 4:1。

  光比决定了画面的反差程度,在拍摄高调画面,如明亮的室内场景或者清新的人像时,通常会使用较小的光比;

  而在拍摄低调画面,如暗色调的悬疑场景时,会使用较大的光比,辅助光强度相对较低。

  路老板亲力亲为,又走到工业风扇后面:“低处的雨水强度够了,但是高压水枪的喷洒强度不够。”

  “老张,你赶紧找人把刚刚爆破场地边的吊车开过来,想办法把高压水枪绑在顶部,扩大雨水的喷射范围!”

  “好,我现在就去。”

  地中海老张转身就跑,被碎石块绊了一跤,又爬起来继续跑,头也不回。

  趁着吊车就位的时间,路宽走到几百名群演之中,亲自给近景和特写的群演讲戏。

  他没有用对刘伊妃、宋嘉那样的专业思路和话术,只是刻意地引导他们的情绪,提供一个可供模仿的表演范式。

  中心思想不变,群演们天然的演绎会更动人、逼真。

  又是一个5分钟结束。

  此刻已经万事俱备,有了人工雨水,东风也不再需要,路宽走回监视器边上。

  “灯光师?”

  “导演,就位!”

  “演员?”

  “就位!”、“准备好了!”、“没问题!”

  宋嘉和王保强这样的年轻演员不提,就连胡君和周讯这样的老杆子这会儿也有些心情激荡。

  专业到极致的剧组,营造到极致的氛围,细节到极致的导演。

  大家都渴望把自己融入到这部时代的悲壮画卷,用自己活生生的角色,去谱写当年的一曲哀歌。

  “十秒钟倒计时,录音、摄像启动,道具组给雨。”

  “开始倒数!”

  俞飞红拿起大喇叭,沉稳地报着数字,随着最后一句开始出口,雨势瞬间变大!

  现场排练许久的群演从开始的隐隐啜泣,渐变为凄厉的哭喊和绝望的尖啸,整个剧组进入拍摄状态!

  摇臂架设着摄影机在高处以俯瞰的视角拍摄,三名摄影助理穿着雨披,跟着近景演员用手持摄影拍摄。

  手持摄影是纪录片和伪纪录片、恐怖片的常用拍摄手法,能够增强真实感和临场感,比大型摄影机更加灵活地捕捉动态瞬间。

  特别是在主观情绪的营造和氛围渲染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作用。

  就譬如在地震中崩溃四散的人群,手持摄影画面的晃动和随着主角视角的左右探寻,不通过一句台词就可以表达出当事人极度恐慌的心情。

  现场仿佛在重现三十年前地狱般的场景,渐大的雨滴从每个人头上流下,带着殷红的如注血水划过脏污的脸颊。

  一位圆脸女群演演员的特写面孔出现在画面中。

  她的脸上不断有红色水痕氤氲渗漏,带着一脸茫然和惶恐的大眼睛逐渐失神,身躯微微发抖,片刻后逃亡家属楼东边。

  脏污的妆造之下,路宽看不清她的长相,却又觉得有些熟悉。

  “飞红,刚刚这个群演你招的?”

  “是,你去戛纳那会儿来剧组报名的。”

  她低头翻了翻名册:“赵丽影,冀省廊坊人,毕业于廊坊电子信息学校航空服务专业。”

  “没有演员经验,但是外形在群演里较突出,特别是这场雨戏,她的眼睛大,比较好演绎。”

  塘山、廊坊两市距离很近,赵丽影这相当于提前出道了。

  路宽点点头,继续看着监视器中的现场镜头。

  平行高度的主摄影机猛得向右横摇,把主街道的狼狈和慌乱置于画面中央,这里仿佛成为了人间地狱:

  失足倒地头破血流的,被过往逃生的人无情踩踏哭喊无助的,抱着家人的尸体失声痛哭的,不顾鲜血淋漓的十指继续在瓦砾中翻找亲人的。。。

  青年导演的喉头滚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水磨镇的小学,有些褪色却仍高高飘扬的红旗,面庞黝黑却目若点漆的多吉。

  他无法想象那一方世外桃源被摧毁的画面,将是多么的悲哀和惨烈。

  路老板习惯性地摸了摸额头那个早已恢复如初的伤口,无比庆幸自己一个月前做了那样的决定。

  否则再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一定会崩溃。

  突然,镜头中出现了小楠的身影。

  主摄影机和手持摄影同时跟上,小女孩哭喊着妈妈四处奔逃,脏兮兮的小脸上,泥水混合着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她孤苦无依地站在残垣之上,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块从妈妈身上扯下的碎花布,对着雷鸣电闪的天空绝望地哭号:“妈妈!妈妈!”

  这里的特写画面做了一个弱化的收音处理,相当于一个简易版的多声部蒙太奇。

  在实际出片的画面上,观众们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更多的雏鸟哀鸣和悲恸会湮没在呼啸的风雨中。

  看着她清晰可辨的口型,那一句全人类都能看得懂、听得懂,却听不到、也听不清的“Ma Ma”,会摧毁所有观众的泪腺。

  这是全片中唯一比较“卖惨”的场景了,以点带面,在观影者心中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调度戏一向是路宽的弱势,今天这场数百群演的大戏不可谓不艰难。

  灾难场景规模宏大,倒塌的建筑物、破碎的道路和流离失所的人群等元素很难进行有效的组织和安排;

  而对于群演来说,对于他们的情绪调动和调节,复杂的行动路线的规划更是需要精心预演和排练走位。

  就像现在,青年导演就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群演,太入戏了!

  他们哭得太投入了,太逼真!

  但是根据刘恒的调查和几乎所有幸存者的回忆,大地震当晚,骤然间遭逢大难的老百姓并不是这种状态!

  木然的,迟钝的,坚强地迅速转移和开始救人的也不少。

  真正灾难来临的时候,除了小楠那样突遭厄运和家人失散的孩子,更多的成年人不是像现在画面中这样崩溃。

  只不过这些群演大多都是当年的幸存者和幸存者的后代,面对如此逼真的场景和戏份,情绪一时失控。

  眼看苗头有些不对,路老板赶紧拿起扩音喇叭:“近景演员控制情绪!控制情绪!不要过度夸张!”

  事实上,这样的一场天地同悲,百人齐哭的场景在电影院里是极具杀伤力的。

  但路宽要拍的远不是这种把美好毁灭给人看,来引起同情和泪水的思路。

  他要通过电影表达的,是废墟之中开出花朵的壮美从容,是人民用坚强不屈的血泪重铸的美好家园。

  至于卖惨,一个群演小楠的戏份安排就足够了。

  他的思路和裤子不同,裤子在这会儿已经安排自己老婆徐凡在镜头前哭喊了:

  “老天爷!你个**!”

  近景和有特写镜头的演员都是精心培训过的,迅速领会了导演的意图,整场调度戏按事前的排练流程有序进行。

  最后的镜头里,摇臂迅速升空。

  先是一个全景俯瞰给观众带来强烈的视觉震撼,接着是各种视角的救人、求援、呼救和逃生。

  “咔!”

  除了机器的杂音渐渐收声,现场只剩演员们奔忙过后粗重的喘息。

  “面目全非”的演员们,无论是群演还是专业演员都怔怔地看着监视器后从头到尾扫视的青年导演。

  凌晨四点多,天色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漆黑,人群中的小楠紧紧抱着妈**大腿,好奇地左顾右盼。

  她不明白大家在等待什么,在期盼什么,在回味什么。。。

  良久,监视器前的青年导演才站起身,朝着人群微微鞠了一躬:“感谢大家。”

  “这条过了。”

  很诡异地没有欢呼,没有振奋。

  所有演员都精疲力尽地坐倒、扶腰。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绷不住心弦,哇的一声哭出了声,随即是悲恸的情绪传染和覆盖了整个片场。

  当年的幸存者,和幸存者的后代、亲属们再也压抑不住情绪。

  他们搀扶着彼此,安慰着彼此,却又齐齐地痛哭流涕。

  他们趴伏在彼此的肩头,**战栗的身躯诉说着对亲人的思念和委屈。

  这是压抑了三十年的悲痛欲绝啊!

  这是埋葬了三十年的故土难安啊!

  路宽也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眼角,转身道:“把这部分花絮剪出来,放在影片最后。”

  “好的,导演。”俞飞红早已哭成了泪人。

  片场警戒线外围。

  “领导,这条过了,我们可以过去。。。”

  秘书小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抹泪的赵永阻止了。

  “走吧,别去打扰他们。”

  “都熬了一夜,让路导好好休息吧。”

  “是。”

  这一刻的赵书记,心里比谁都清楚,这部电影将是献给大地震三十周年的塘山人民,最好的缅怀和纪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