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烧了一夜,普陀山顶的空气里,檀香、血腥和焦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军营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阿昌叔端着一个托盘,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

  他脸上的皱纹好像一夜之间深了许多,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的疲惫。

  他将一本厚厚的账簿放在朱豪面前的桌子上,动作轻微,仿佛那本账簿有千斤重。

  “少爷,普陀寺的账,清点完了。”

  朱豪摁灭了烟头,翻开账簿。

  “现大洋,拢共有五百一十三万。”

  阿昌叔的声音干涩:“剩下的金条、珠宝、古董字画,徐虎找了城里最好的几个掌柜连夜估的价,也差不多能有五百万。”

  他顿了顿,自己都觉得这个数字不真实。

  “加起来,一千万大洋。”

  周卫国站在一旁,听到这个数字,身体也绷紧了。一千万大洋,足够再装备两个德械师。

  朱豪的手指在账簿上轻轻敲击着,没有发出声音。

  “一千万……”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我们朱家在渝城这么多厂子、商铺,养着几千号人,一年到头,满打满算,能落进自己口袋里的,有二三十万大洋吗?”

  他转回头,看着阿昌叔和周卫国。

  “一个庙,就顶得上我们朱家几代人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

  阿昌叔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少爷,这还只是渝城一座普陀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我听人讲,咱们川渝这地界,香火最旺的,不是它。是峨眉山上的万年寺,听说那一片好几座庙,都是连着的,那才是真正的佛门广大,信徒遍天下。”

  周卫国眉头动了一下。

  “军长,这不一样。”

  他的声音打断了阿昌叔的话:“普陀寺是个特例,它本质上是吴光耀那群人的私人金库和销赃渠道,大部分都是见不得光的赃款。”

  周卫国的分析很冷静。

  “正常的寺庙,香火钱和布施肯定不少,但绝不可能有这个数目。把普陀寺的例子套到所有寺庙上,不合适。”

  朱豪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只是静静听着。

  阿昌叔看着周卫国,又看看朱豪,不敢再说话了。

  他能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因为他那一句话,变得有些微妙。

  朱豪合上了账簿:“卫国说得有道理。”

  阿昌叔心里松了口气。

  周卫国也觉得朱豪听进去了。

  毕竟,无缘无故再去动一个宗教圣地,舆论和**上的风险太大了。

  普陀寺是因为抓住了确凿的把柄,峨眉山可不一样。

  朱豪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地图前。

  那是一副巨大的川渝地区军事地图。

  他的手指从渝城的位置,缓缓向西移动,最后停在了一个代表山脉的标记上。

  峨眉山。

  他转过身,看着表情各异的周卫国和阿昌叔:“到底有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周卫国脸上的冷静瞬间消失了。

  阿昌叔刚刚放下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爷!万万不可啊!”

  阿昌叔的声音凄厉,他几步冲到朱豪面前,差点跪下。

  “普陀寺已经把天捅了个窟窿!黄山那位没动我们,那是被逼的!我们要是再去动峨眉山,那就是自己找死啊!那不是一个庙,那是川渝佛教徒心里的圣地啊!”

  周卫国也上前一步,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军长,请三思。普陀寺我们是师出有名,证据确凿,舆论站在我们这边。但峨眉山不一样,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动它。一旦动手,我们就会从清剿国贼的英雄,变成无法无天的兵匪。”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到时候,黄山那位就有了足够的理由,调集重兵来剿灭我们。整个川渝的军阀、士绅,都会视我们为仇寇。我们会彻底孤立无援!”

  朱豪听着两人的劝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踱回桌边,重新拿起那本账簿,翻开。

  “你们说的,我都懂。”

  他用手指点了点账簿上的数字。

  “可你们不懂这个。”

  “这不是钱,这是枪,是炮,是几万兄弟的命。”

  朱豪抬起头,扫过两人:“怕闯祸?我昨天晚上要是怕闯祸,就不会带兵上普陀山。”

  他将账簿合上,发出一声闷响:“你们以为,我杀了吴光耀那群人,抄了他们的家,这事就完了?”

  “那些没被抓的,那些跟他们有牵连的,现在是怕我,所以不敢动。等他们回过神来,会怎么样?”

  朱豪冷笑一声:“他们会联合起来,用尽一切办法,把我弄死。我朱豪,现在已经坐在火药桶上了。要么把所有想点火的人都干掉,要么就等着被炸得粉身碎骨。”

  他走到周卫国面前:“卫国,我问你,我动了普陀寺,是不是把全天下的和尚都得罪了?”

  周卫国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既然已经得罪了,那索性就往死里得罪。留着他们,就是留着祸根。难道等他们串联起来对付我吗?”

  朱豪的逻辑简单粗暴,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反驳的现实。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已经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就只能在这条路上走到底。

  阿昌叔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疯了……少爷你真的疯了……”

  周卫国还想再劝:“军长,风险太大了,我们……”

  朱豪抬手,打断了他:“卫国,你现在就去办两件事。”

  周卫国的身体一僵。

  “第一,立刻以第41军的名义发布公告,昭告全川。就说普陀寺藏污纳垢,勾结**,蠹国害民,罪大恶极。我朱豪奉天讨贼,已将其剿灭。”

  “公告里要明确提出,普陀寺之事绝非个例,为肃清佛门,整顿风气,我第41军将成立特别调查组,彻查川渝境内所有寺庙道观的财务、人员以及不法行为!”

  周卫国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这一招,叫师出有名。

  用普陀寺的罪恶,为接下来的行动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

  “第二件事。”

  朱豪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电报纸和一支笔,推到周卫国面前:“以我私人的名义,立刻发电给田颂尧。”

  周卫国看着那张空白的电报纸,已经预感到了内容。

  “告诉他,我要动峨眉山,请他这位川中大佬行个方便,立刻派兵封锁峨眉山周边所有要道,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阿昌叔听到“田颂尧”这个名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川中实力最雄厚的军阀之一,真正的地头蛇。

  “军长,田颂尧会帮我们?”

  周卫国问出了关键。

  朱豪咧嘴一笑:“告诉他,事成之后,峨眉山的‘香火钱’,我七,他三。”

  周卫国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朱豪,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这已经不是土匪了。

  这是魔鬼。

  用最赤裸的利益,去捆绑另一个军阀,共同去分食一块最肥美的、也最神圣的血肉。

  田颂尧会拒绝吗?

  周卫国在心里问自己。

  答案是,不会。

  没有人能拒绝这份诱惑。

  “去办吧。”

  朱豪拍了拍周卫国的肩膀。

  周卫国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电报纸,却觉得它重如山岳。

  他敬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背影僵硬。

  会议室里只剩下朱豪和阿昌叔。

  “少爷……”

  阿昌叔的声音像是在梦呓。

  “你这是……要跟全天下为敌啊。”

  朱豪走到窗边,看着军营里那些正在操练的士兵。

  “阿昌叔,我不是要跟天下为敌。”

  朱豪却摇头道:“一群秃驴,算什么天下?”

  ……

  一份油墨未干的布告,贴满了渝城的大街小巷。

  第41军的士兵们用浆糊把它刷在墙上,电线杆上,甚至是一些被炸毁的建筑废墟上。

  布告的内容很简单,措辞却很激烈。

  它先是痛斥了普陀寺勾结**,藏污纳垢,蠹国害民的滔天罪行,然后宣布,军长朱豪已奉天讨贼,将此魔窟连根拔起。

  最后,布告话锋一转,指出普陀寺之事绝非个例,为肃清佛门,整顿风气,第41军将成立特别调查组,彻查川渝境内所有寺庙道观。

  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死寂的清晨炸开。

  茶馆里,说书先生放下了醒木,客人们交头接耳,再也没心思听什么三国演义。

  “听说了吗?朱豪把普陀寺给烧了!”

  “何止是烧了,吴司令,陈局长,七十多个大官,全在山顶上给毙了!”

  “我的天!这朱豪是疯了?他就不怕上头怪罪?”

  一个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呷了口茶,压低了声音。

  “怪罪?你们没看布告吗?人家那是奉天讨贼,是为民除害!那普陀寺的地下,挖出来一千万大洋的民脂民膏!”

  一千万!

  这个数字让整个茶馆都安静了。

  随即,是更猛烈的议论。

  “一千万……够咱们川军打多少仗了?”

  “那帮杀千刀的!活该!朱军长杀得好!”

  “可我听说,他还要查别的庙?”

  “查!都该查!谁知道那些大和尚的蒲团底下,藏着多少脏东西!”

  民意,在短短一个上午,就被彻底扭转。

  朱豪不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兵痞,而是成了为民除害的青天大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