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镇南侯府……

  “兄长……”

  赵佗看着脸色苍白如纸,奄奄一息的任嚣,眼睛红润道。

  “贤弟,你来了。”

  任嚣声音微弱,勉强笑了笑,看着赵佗道。

  “兄长,您这是怎么了?”

  “前几日你我兄弟还在把酒言欢,怎么突然就变这样了?”

  赵佗紧紧握着任嚣的手,神色悲伤万分道。

  十几年来,二人在军中结下了生死交情,情深义重,见任嚣大限将至,不由心痛万分。

  “这一生,杀人无数。”

  “作为一名军人,几人能得善终?”

  “不过是旧疾复发,再无回天之力罢了。”

  “贤弟,看快一些才是。”

  “与其虚度余生,死亦是一种解脱。”

  任嚣笑了笑,却似乎触动了身心,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边一笑,一边哭,眼睛之中打转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滑落他那坚毅的面孔,多了一丝凄凉。

  “兄长,陛下无故生疑,弃我等如蔽履,何其不公也。”

  “我等为帝国曾立下汗马功劳,血染南疆,多少次生死一线,方走到今日。”

  “可陛下毫无缘由,便将你我兄弟诱回咸阳,软禁起来。”

  “就连咸阳关卡一个小小执戟士,都敢对我等横加阻拦,加以盘查。”

  “这算哪门子的侯?实在欺人太甚,可恶可恨。”

  赵佗不停的倾倒着内心的苦水,悲愤无比道。

  “贤弟,这里可不是百越,京畿重地,天子脚下。”

  “为兄要走了,日后你一个人,行事需三思,切勿张扬。”

  “这没了牙的老虎,不如狗啊!”

  任嚣摇了摇头,长叹道。

  “当时我就劝兄长,以防有诈,可兄长不信,小弟只能徒叹奈何。”

  赵佗有些无奈道,这一年多来,在咸阳城可没少受白眼。

  名义自己是侯,其实连屁都不算。

  陛下所说的受封大典,更是连影子都没见到。

  除了一纸诏令之外,什么都没有!

  别说封地,就连一个铜板的赏赐,都没见到。

  “贤弟,大势所趋矣!”

  “陛下犹在,帝国气数未尽,三军将士之心向秦。”

  “若当时我们敢抗旨不遵,恐怕我们早已人头落地,死无葬身之地,还会牵连关中的族亲。”

  任嚣重重咳了一声,有气无力道。

  “你我兄弟联手,十万精锐在手,蒙毅焉敢造次?”

  赵佗满脸不服气道。

  “贤弟啊!那蒙毅根本就不算什么,关键是他身后靠着的可是陛下。”

  “你莫非天真的认为,那十万精锐大军,肯为了你我,豁出性命,造反谋逆不成?”

  “他们是怕我们,敬我们多一点,还是更惧怕陛下,敬畏陛下多一些?”

  “难道贤弟心中不清楚吗?”

  “天下人纵恨秦,可只要陛下一日尚在,他们便会畏秦如虎,敢怒而不敢言,更遑论搏命乎?”

  “山东六国巅峰时期,数百万精甲,尚不能阻挡他的步伐,更别说一些苟延残喘的乌合之众。”

  任嚣意味深长道,其实天下人心中,对他,有恨亦有敬啊!

  他是断了很多山东权贵的锦绣大道,可也是山东六国那些贫苦贱民的救星啊!

  至少是他让天下绝大多数人,过上了太平安稳的生活,不再整日为暴兵匪寇,战乱饥荒而忧心。

  真正决心仇秦者,多为山东六国权贵王族,而非六国余民。

  自周礼崩乐坏,天下人哪里还有什么家国情怀?

  今日是楚民,睡一觉就可能变成了吴国之民。

  清晨还是燕人,也许到了晚上就变成了齐人。

  对他们而言,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过上安稳的生活,谁就是王!

  朝秦暮楚,可不仅仅指弱国,那些活的朝不保夕的人,亦如此。

  赵佗也明白任嚣的话,可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甘道:“那我们就要一辈子窝囊的活着吗?”

  “咳咳咳!”

  任嚣再次咳嗽起来,然后招招手,示意赵佗坐下道:“比起那些战死疆场的同袍,我们能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

  “可这样窝囊的活着,我宁可战死疆场。”

  赵佗坐在了任嚣的卧榻上,气呼呼道。

  “说的什么混账话?”

  “只要还活着,那就有希望。”

  “昔年若非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岂有三千越甲鲸吞吴?”

  “孙膑若非装疯卖傻,忍辱偷生,岂有马陵雪耻,身残志坚,复仇庞涓之壮举?”

  “人终究要死,陛下已过半百之龄,而你不过而立之年,正处人生鼎盛大好年华。”

  “待陛下百年以后,新君继位,以你昔年赫赫战功,未尝没有重获重要之机。”

  “贤弟,这点挫折,真的算不了什么。”

  “为兄已是腐朽之躯,花甲之年,纵死此生已无憾也。”

  任嚣宛如一个慈祥和蔼的长辈,对着年轻气盛的赵佗,悉心教导着。

  赵佗沉默了许久,最终站了起来,对着任嚣躬身拱手一拜道:“兄长之谆谆教诲,愚弟当终身不忘。”

  “咳咳!”

  “原本以为此生会客死异乡,与南疆共存亡。”

  “可惜天意弄人啊!”

  “贤弟,若有生之年,能够从返百越,切记愚兄一言。”

  任嚣神色凝重,看着赵佗道。

  “请兄长指点。”

  赵佗站的笔直,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狼烟四起的岁月。

  “若有朝一日神州战火重燃,绝不可因一己愚忠,而枉送华夏万世伟业。”

  任嚣神色郑重无比,意味深长道。

  赵佗怔了怔,再次拱手道:“请兄长明言,小弟愚钝。”

  “神州不管怎么乱,江山不论谁来做,终究都是我华夏内部的战争。”

  “而百越蛮荒之地,屠老哥为了华夏千秋万世伟业而牺牲。”

  “数十万华夏将士浴血拼搏,背井离乡,死伤惨重,深耕近二十载,方有今日之功。”

  “那些死去的英雄,不该被辜负。”

  “神州可以乱,百越不可废。”

  “吾这一生心血,尽皆付于百越千里大地。”

  “眼看着百越蛮荒之民,一点点被收服,心向我华夏王道之光辉。”

  “真的好不甘心啊!”

  任嚣长叹不已,满脸苦涩道。

  “兄长心胸广博,见识非凡,愚弟此生难及。”

  “若真有那么一日,愚弟必谨遵兄长余愿。”

  “为华夏镇守千里南疆大地,万死亦无悔矣!”

  赵佗神色严肃,慷锵有力道。

  “好,好,好啊!”

  “哈哈哈哈哈!”

  “千帆破浪斩蛮夷。”

  “万马平川踏诸敌。”

  “十万铁甲移山海。”

  “百万越地终属秦。”

  任嚣突然坐了起来,精神焕发,大笑起来,高唱道。

  可是很快,他整个人就萎缩起来,直接倒在了卧榻上,双眼瞪得老大。

  意识越来越模糊,越飘越远,好似看到了那千里沃野,山水肥美之地。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脸上挂着美满的笑容,意识彻底消散……

  “兄长!”

  赵佗直接跪了下去,痛哭流涕,悲痛欲绝的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