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蒙毅,拜见陛下。”

  承天殿中,蒙毅恭恭敬敬对着坐在王座上的嬴政拱手一拜道。

  “坐。”

  嬴政放下手中的毛笔,对着蒙毅道。

  两名内侍搬来一张特制的四脚木椅,放在了蒙毅身后。

  “谢陛下。”

  蒙毅再次拱手一拜,然后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对于土改新政你有何见解?”

  嬴政面无表情,眉头紧锁道。

  “陛下是指耕地纷乱之事?”

  蒙毅感到心中沉甸甸的,这一刀,陛下还是要落下来了。

  “自朕一统天下,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

  “可这些当地官吏,食君之禄,却肆意曲解朝廷律令,对朝廷法度置若罔闻。”

  “其心可诛,其行可恨矣。”

  “扫灭六国,朕颁施恩政,使黔首自实其田。”

  “本意,蓄养天下万民,不再流离失所,得安居,享太平。”

  “然各地良田,过半皆为权贵窃据之,民拥田者,不足其半。”

  “长此以往,民耕田者,而不得其粮,果腹尚艰辛,帝国兴盛又从何谈起?”

  嬴政黑着一张脸,声音有些冰寒刺骨道。

  “陛下,耕地弊端,古来有之。”

  “黔首耕地贫瘠,非秦之过,乃往昔旧疾也。”

  “自虞夏商周,社会资源皆被权贵把持,民无业田,沦为贵族蓄奴。”

  “陛下有改天换地之伟力,废奴隶制,还天下黔首于自由身,不再被贵族奴役。”

  “自古以来,王公贵胄,贪索无度,占良田以肥私兵。”

  “豪门巨贾,茁壮成长,以致目无君父,窃国产以壮己身。”

  “今天下,田地资源,失衡倾斜,实为数千年顽疾矣。”

  蒙毅看出了陛下的不满与愤慨,连忙开口道。

  “秦人居有所敞,食有所依,得安盛世。”

  “今天下一统,六合归秦。”

  “山东六国之民,皆为秦之子民也。”

  “朕贵为神州大地之主,四海共尊。”

  “绝不容忍此等荒谬绝伦之事,在大秦帝国的版图上存在。”

  “凡大秦帝国之民,皆理应拥有田产以养家糊口,传承祖先的意志,开枝散叶。”

  “传朕旨意,颁布律令。凡大秦载册之民,皆享有帝国赋予的生存权利。”

  “一户二十亩耕地为本,帝国拒绝承认贵胄豪绅田产之合法权益。”

  “非帝国之功勋田,一律视为非法占地,收归国有,统一分配于民。”

  “令下三月,抗令不遵者,举族皆于流放戍边,财产充归国库。”

  “令下一年,各地官吏,当上奏治地,耕田实况。”

  “逾令不惩,与之同罪。”

  “报而不实,夷灭三族。”

  嬴政浑身散发着铁血之气,语气不容置否道。

  “臣,谨遵陛下圣喻。”

  蒙毅连忙拱手一拜道,他知道陛下心意已决,自己出言相劝也是于事无补。

  嬴政看到了蒙毅有些欲言又止,开口询问道:“有什么话就直言吧!”

  “陛下布施恩政,实乃天下苍生之福祉。”

  “可剔除顽疾并非一日之功,臣有些忧虑,陛下此举是否太过激进冒险。”

  “帝国如今不断西扩,实在不宜操之过急。”

  蒙毅听到陛下询问,毫不隐瞒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隐忧。

  “身上有一块烂肉,如果不立刻忍痛全部剜掉,只会慢慢继续蔓延扩大。”

  “这些人都是大秦帝国身上的腐烂之肉,一点点清理掉,只会让帝国蒙受更大的损失。”

  “顽疾尚需猛药医,邪风当用重典移。”

  嬴政态度强硬,掷地有声道。

  “陛下圣明,臣谨遵陛下教诲。”

  “臣以为应当防范于未然,关中有十几万大军,不会出太大乱子。”

  “应征调大军,布防山东六国,以策万全。”

  蒙毅顿了顿,神色郑重道。

  “六国尚存时,几百万大军都挡不住大秦兵锋。”

  “六国都亡了,一群跳梁小丑焉敢与大秦为敌乎?”

  “各地城防军足矣掌控局势,否则朝廷每年发放这么粮饷何用?”

  “朕能横扫一次六国,就算他们有胆子与朕为敌,再灭一遍六国便是。”

  “再者,此政最终受益者乃天下万民。”

  “他们想与朕为敌,难道天下百姓也全都要与朕为敌吗?”

  嬴政毫不在意,言语之间透漏着对六国贵胄的轻蔑。

  高啊!

  不得不说,陛下之手腕,异常凌厉凶残啊!

  不费朝廷半点钱粮,用六国贵胄之财帛,博天下之民心。

  “陛下圣明,臣明白了。”

  蒙毅由衷道,心中对六国权贵不由有些同情。

  为什么是六国权贵呢?

  因为秦国贵族,绝大多数都是军功授田,属于军功田,不再此令波及之下。

  即便有些贵族私下购买耕地,那也不会伤及根本,顶多放点血,以保周全。

  山东六国贵胄如果没有民意支持,一群拔掉牙的猛兽,又能翻起什么浪花?

  待宰之徒而已!

  “陛下,三川郡守萧何求见。”

  就在这时,黎晰走了进来,禀报道。

  “宣。”

  嬴政对蒙毅摆了摆手,然后对黎晰道。

  “臣告退。”

  蒙毅再次拱手一拜,然后便离去了。

  “遵旨。”

  黎晰也几乎同时拱手一拜道,与蒙毅一前一后离开了大殿。

  没过多久,穿着朝服的萧何,缓缓走了进来,对着嬴政拱手一拜道:“臣萧何,拜见陛下。”

  “萧卿免礼。”

  嬴政神色露出一丝笑意,声音温和道。

  “谢陛下。”

  萧何恭恭敬敬道,然后站在原地,等候陛下垂训。

  “几年不见,萧卿现在可是意气风发,满面春风啊!”

  看着萧何的气质变化很大,嬴政含笑道。

  “全仰赖陛下栽培,方有今日之萧何也。”

  萧何也是面带陪笑,语气充满了感激道。

  “这几年来,在三川办差,有何感触?”

  嬴政随口一问道。

  但在萧何听来,却又是另一番韵味。

  陛下是在询问自己,三川郡的吏治吧?

  “回陛下,臣初到三川后,便立刻着手核实耕田之数。”

  “整顿吏治,鼓励百姓,开荒畜牧,严惩恶霸,广传秦律,以明圣主之德。”

  “几年来,臣亲力亲为,招收山野流民,率领三川干吏与失地流民共同开垦荒地,约数千倾之良田。”

  “所得之地,悉数分发于流民,以彰皇恩浩荡。”

  萧何三言两语就将自己几年辛苦,轻描淡写的表露出来。

  “哈哈哈哈哈!”

  “朕果然没有看错人,爱卿真乃国之股肱之臣。”

  “辛苦爱卿了,朕心甚慰。”

  “既然爱卿已经全面清点三川郡耕田,朕很好奇三川佃户之民究竟有多少?”

  嬴政先是对萧何一阵夸赞,然后目光闪烁着精芒,看向萧何道。

  萧何顿时心中一沉,陛下一路过来,所杀之官吏,不计其数。

  既然陛下询问,那作为臣子,自然不敢隐瞒。

  只是还需思虑一番,要如何巧妙回答陛下,否则难保圣怒之下,遍地尸骸。

  大约半个时辰后……

  听完萧何的话,嬴政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自己死后六国贵族何以敢造反?

  胡亥与赵高乱国固然重要,但更多的是社会资源严重倾斜,百姓不得其田。

  秦人大多数都有军功授田,弊端尚不凸显。

  山东六国各地,资源耕田,绝大多数都被权贵所把持。

  若逢天灾之年,又加上官府不作为,这些手握打量资源的权贵,心思就开始活跃起来。

  自己的仁慈,换不来天下久安,只是换来了短暂的假象。

  自己活着,这些鼠辈不敢兴风作浪,因为他们清楚与自己作对的下场,只有死。

  这一次土改,就是要彻底解决掉弊端。

  失去了兴风作浪的资本,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拿什么来祸乱天下?

  “朕已下旨,对六国旧辟权贵,非法所得,不予承认。”

  “所占耕田,水产,矿产,统统收归国有。”

  “各地所得良田,以每户二十亩为限,下发黔首,收编流民,以恩养苍生。”

  嬴政目光冷淡,声音洪亮道。

  “陛下圣明。”

  “臣收到朝廷公文之后,已开始着手此事。”

  “但朝廷政令推行下去,却困难重重,并非易事也。”

  萧何先是赞颂道,然后有些一筹莫展道。

  “不奉法令,该抓就抓,该杀就杀。”

  “衙役不够,就调动城防军,城防军不行,朕就派大军过来。”

  “将山东六国再犁一遍,朕还不信了,他们还能翻了天不成?”

  嬴政剑眉一挑,十分简单粗暴道。

  萧何听的是一愣一愣的,笑着道:“有陛下的定心丸,臣就敢放手去做了。”

  “你是三川郡守,你的身后站着的是大秦帝国。”

  “给朕大胆去做,就算出了天大的事,那也有朕来抗。”

  嬴政态度强硬,对于六国贵族,根本没有半点好感。

  “臣领旨。”

  萧何眼皮一跳,陛下这话不可谓不重啊!

  “不久前你上奏书,自请罚俸一年,所为何事?”

  嬴政目光闪闪,看着萧何,意味深长道。

  “回陛下,臣与故韩张良有些许交情。”

  “他曾来找过臣,意图不轨,被臣所拒。”

  “念及旧交之情,臣并未将其拘押,请陛下降罪。”

  萧何坦然相告,直接跪下请罪道。

  “萧卿能够坦言告之,朕心甚慰。”

  “君子绝交,不出恶语。”

  “大秦依法立国,奸行未露,法何以行?”

  “秦律诛行,勿诛心矣。”

  “张良之流,难登大雅之堂,不足为惧。”

  “一百个张良,也不如朕的萧卿半根毫发,快快请起。”

  嬴政严肃的面孔,立刻露出如同春风般的微笑道。

  “谢陛下。”

  萧何心中松了一口气,之前还真怕陛下因此对自己心生芥蒂。

  现在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在三川郡几年了,可有什么特别发现?”

  嬴政看着刚刚站起来的萧何,大有深意道。

  特别发现?

  什么发现?

  萧何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迷糊道:“陛下是指?”

  “意图不轨,祸国殃民的不法之徒。”

  嬴政提醒道。

  “陛下这么一说,臣还倒想起来了。”

  “桌氏,在荥阳十分活跃。”

  “郡府大小官吏与之私交甚密,就连府役差丁都对卓氏礼敬三分。”

  “其多次拜访于臣,出手之豪绰,触目惊心。”

  萧何听陛下这么一说,更加觉得桌氏行事做派大有古怪。

  “可是故赵大商贾,以炼铁闻名于世的卓氏?”

  嬴政明知故问,看着萧何道。

  “回陛下,正是故赵卓氏。”

  萧何连忙道。

  “拉拢大秦之官吏,他们卓氏意欲何为啊?”

  嬴政变脸比翻书还快,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阴云密布。

  “陛下,卓氏一族,拉拢官吏,结交豪强,招募武士,圈养门客。”

  “其心可诛,不得不察。”

  “卓氏铁器遍天下,虽有经商之利诱导,但臣以为未尝没有异心。”

  萧何神色凝重,向嬴政上谏道。

  “卓氏给萧卿送的什么宝物,让朕一睹为快。”

  嬴政好像没有听到萧何的话,反而岔开话题道。

  萧何满脑子问号,感觉有些跟不上陛下的节奏,咋说着说着就跑偏题了呢?

  “陛下,臣全都拒绝了,并未收下。”

  萧何讪讪一笑,略显尴尬道。

  “萧何,不是朕说你。”

  “日后再有人给你送礼,你就照单全收,何必要拒绝?”

  嬴政一脸认真之色,对萧何言传身教道。

  “啊?”

  萧何有些呆滞,陛下不是一直都对贪官污吏,痛恶万分的吗?

  “很惊讶?”

  “你不收,他们还会送给别人。”

  “自古财帛动人心,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抗的了诱惑。”

  “人嘛!各有所好,只要投其所好,总会有所收获。”

  “杀一可儆百,但天下贪婪之心,何止千千万万?”

  “就算杀尽了天下贪婪之人,还会有人继续沉沦,难抵诱惑,杀之不绝,诛之难尽矣。”

  嬴政语气颇为耐人寻味,对萧何阐述一个截然不同的观念。

  陛下这是在试探我吗?

  萧何心中有些忐忑起来,思前想后,再三斟酌道:“陛下,法不严,则吏不明,吏不明,民何安矣。”

  “法从心生,心从人生。”

  “欲治世先明心,欲明心乃正己身。”

  “欲望贪婪乃人之劣性,古今往来,芸芸众生数不胜数。”

  “真正能够无欲无求者,以渡天下苍生为己任者,何人矣?”

  嬴政淡淡一笑,反问道。

  “陛下圣明,臣不及也。”

  萧何拱了拱手,然后尊敬道。

  “为官先修德,所以朕才修学以教万民。”

  “律法只是悬在罪恶之徒头上的一柄利刃,时刻提醒着他们。”

  “想要溯本正清,还需从根源入手,只有满怀崇高理想的信徒,才拥有一颗朝圣之心。”

  嬴政神采奕奕,对萧何道。

  萧何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但又不得不开口道:“陛下字字玄机,臣愚钝。”

  “朕已设宴,为爱卿接风洗尘,你先回府吧!晚上带着家人,一同入宫赴宴。”

  嬴政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而是话锋一转道。

  “臣遵旨,告退。”

  萧何满腹狐疑,只能老老实实拱手一拜,然后带着满脑子疑惑缓缓离开了行宫大殿。

  “德安王子,大王要与秦国为敌,实为不智,王子当早做谋断才是。”

  郦食其看着坐在草地上,瞭望远方蔚蓝天际的德安王子,神色凝重道。

  过了许久,德安王子才转过身,眼神阴冷的看着郦食其道:“郦先生,羯陵伽可能打不过秦人。但秦人扶持的傀儡摩揭陀,羯陵伽也打不过吗?”

  郦食其叹了一口气,公子将闾非是明主,几年前自己便离开了他。

  后来心灰意冷,恰逢朝廷大力扶持出海探险,自己便随着商队离开了秦国,游历异国番邦。

  来到羯陵伽后,承蒙德安王子赏识,便为这个羯陵伽未来的国王出谋划策。

  羯陵伽能够摆脱孔雀王朝的控制,并打败了孔雀王朝的军队,就是自己的献计。

  “公子,非是郦某口不择言,而是秦人威震天下,横扫八荒,绝非一时气运。”

  “一支军队,如果获得一二次大胜,尚有侥幸之嫌。”

  “可这支铁血军团,自商鞅变法,百年来,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威震八方,凶名赫赫。”

  “至秦皇嬴政继位后,这支大军更是战必胜,攻必克,所向披靡,天下敬畏。”

  “摩揭陀得到了秦军的精心训练,配置精良的军械,羯陵伽获胜的希望渺茫。”

  “若郦某预测有误,愿献颈上头颅,向德安王子谢罪。”

  “摩揭陀必胜,大王会败的很惨。”

  郦食其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字字珠玑,斩钉截铁道。

  “郦先生这是说的什么话啊?”

  “德安愚昧,若有怠慢先生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请先生教我,救救羯陵伽吧!”

  德安脸上顿时露出赔笑,言语恭敬道。

  “公子不是一直心怀大志吗?”

  “此乃天赐良机,如若不取,终将招致其祸矣。”

  郦食其的声音宛如充满了无尽魔力,对着德安王子大有深意道。

  德安王子眼神闪烁着希冀的光芒,闪烁不息,沉默良久之后,他故作不明所以道:“请先生直言。”

  “大王前往边疆迎战摩揭陀大军,如今举国只有三万大军,戒备其它敌人。”

  “大王又危在旦夕,兵败消息很快就会响彻整个羯陵伽。”

  “德安王子身为羯陵伽国的王储,理应挺身而出。”

  “力挽狂澜于既倒,扶之大厦于将倾。”

  “收编三万大军,募集兵俑精壮,收揽兵权,率大军随时策应。”

  “一旦大王兵败身死,这羯陵伽国未来的重担,就只能靠德安王子来担起。”

  郦食其说完之后,就缓缓看向了远方的天际,宛如自言自语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德安眼神微微眯了起来,熊熊野望在他的内心之中宛如被点燃的干柴,时刻侵蚀着他那颗不屈之心。

  “如果父王侥幸得胜又当如何?”

  德安同样望着蓝蓝的天空,沉声道。

  “公子知道枭吗?”

  郦食其话锋一转,答非所答道。

  “???”

  “请先生不吝赐教。”

  德安王子十分疑惑,有些没转过来弯。

  “这是一种鸟的名字,枭鸟生下自己的孩子后,会让小枭鸟吃掉自己成长。”

  “枭鸟尚且知道牺牲自己,成全子嗣。”

  “以大王之英明,定然不会连一只枭鸟都不如。”

  “德安王子心怀凌云冲天之志,如此肤浅之理,理当不用在下多嘴。”

  郦食其意味深长道。

  德安王子的眼神越来越凌厉,对着郦食其拱手道:“听先生一席话,令德安茅塞顿开。”

  我那愚蠢刚愎自用的父亲,终究扛不起羯陵伽的未来!

  羯陵伽数百万族人的命运,就要本王子来背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