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紧张地低着头,不敢看朱允炆的脸色。

  地方官员勾结藩王,这可是朝廷极为敏感的事,一旦坐实,地方官员要倒霉,藩王也别想安宁。

  对于这种行为,朱元璋的做法很简单,那就是干死地方官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冯胜之所以无罪而被杀,背后的一个因素,那就是周王没有经过请示,去拜访老丈人冯胜。

  朱元璋是不可能杀掉自己的儿子的,所以,就杀掉儿子的老丈人,甚至连一个罪行都没有定,就这样干掉了冯胜一家。

  能找什么罪行?

  冯胜是被动的,他是老实人,女婿上门,总不能赶出去吧?若真的赶出去了,罪名也就有了……

  王越清楚,若是放在太祖身上,开封同知王文涛必死无疑,虽然新皇仁慈,但也不会容忍这样的事。

  可出乎王越预料之外,朱允炆似乎并没有在意,只是平静地看了看,便将奏折放在一边,没有一句话。

  王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瞥了一眼朱允炆,却只看到了心平气和,一切如常。

  朱允炆批过几份奏折之后,才对王越说道:“东厂办事不错,朕很满意,退下吧。”

  王越惊讶地看着朱允炆,就这样,就完了?

  周王的事,也不谈一句?

  王越不敢再说什么,宫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你能知道的,就会让你知道,你不能知道的,知道就是找死。

  在王越离开之后,朱允炆拿起周吾北的奏折,仔细看了看,然后召来安全局指挥史顾三审,道:“让地方衙门配合,由安全局抓御史周吾北至京师。”

  顾三审有些意外,却没有多问什么,答应之后便离开了武英殿。

  朱允炆处理好奏折之后,揉了揉肩膀,对双喜问道:“燕王在做什么?”

  双喜回道:“昨儿还在大教场,今儿应该还在那里吧。”

  朱允炆走出武英殿,看着远空,缓缓说道:“你说,若是燕王知晓周王有异心,他会如何做?”

  双喜吞咽了口水,道:“皇上,咱家可不敢说。”

  朱允炆平静地说道:“但说无妨。”

  双喜认真地想了想,说道:“皇上,虽然燕王与周王为兄弟,但燕王心系国事,一心扑在京军整顿与训练中,纵知晓周王有错,皇上惩罚,燕王也不会怨至皇上,毕竟,周王犯错在先。”

  朱允炆知道周王很可能与白莲教存在某种勾连,很可能与洪武二十四年的黄河夺淮有关,却始终没有发作,一方面是因为郁新还需要证据,只靠着一个人两个人的口供,很容易“错怪”周王,到时候周王发难,说自己是冤枉的,一哭二闹,就是不上吊,那事情如何收场?

  另一方面,朱允炆不得不考虑朱棣的态度,作为朱橚的亲哥哥,朱棣会不会因为朱橚被惩罚而心怀怨恨,心怀不满,这是一个很微妙的事。

  虽然朱允炆不相信朱棣与朱橚关系很铁,但兔死狐悲的事并不少见,朱橚被处理了,朱棣会不会认为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朱允炆需要朱棣,所以迟迟不动周王,哪怕是安全局拿到了开封同知王文涛的口供,朱允炆也选择按兵不动。

  动周王易,但消除动周王的后果却是困难的,除非周王亲自认罪,或者有更充分的人证、物证。

  朱允炆尚且没有抵达承乾宫,便收到消息,大宁安全局八百里加急送抵,不得已,再次折返武英殿。

  奏报是刘长阁写的,内容让朱允炆吃惊不已,安排双喜召解缙、徐辉祖、茹瑺、杨荣。

  时间不久,四人入殿行礼。

  朱允炆拿出刘长阁的奏报,命四人看过之后,便说道:“按刘长阁所报,大宁都司房宽很可能与朵颜三卫之间存在一些秘密交易,而正是这些交易的存在,导致朝廷对朵颜三卫的节制有所削弱,辽东等地极有可能会不太平,你们怎么看?”

  茹瑺仔细看过奏报,道:“皇上,这奏报有些蹊跷。”

  “何解?”

  朱允炆询问道。

  茹瑺沉思稍许,说道:“房宽此人掌控大宁,实乃是能不配位。此人虽对山川边塞城防了若指掌,颇有将才,然其并不善于抚慰将士,性情孤傲,这样的人在边关久了,必不得军心。一个没有军心的人,如何能做如此隐秘的买卖?”

  朱允炆眉头一皱。

  茹瑺的意思很简单,房宽虽然位居都司高位,但大宁将士并不真心服他,一个没有军心的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办成走私这种事,那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大宁的官员又不是他房宽一个,看不惯他的人那么多,等着他倒霉,或者准备让他倒霉的人必不再少数,被一群人盯着,很难秘密去办事。

  除非,房宽是一个知道利益均分的人,而一个懂得利益均分的人,是不可能没有军心的,这又与人性不符。

  徐辉祖附议茹瑺,道:“皇上,五军都督府对于房宽的评价也不高,此人有些贪心,不太合群,对于将军士较为怠慢,若非是忠诚可嘉,未必可以坐稳都司之位。这样的人想绕过都司衙门,直接去与朵颜三卫交易盐铁,有些让人寻思不透。”

  朱允炆听闻之后,微微点头,指了指桌案上的奏报,道:“那安全局的这份奏报,如何解释?”

  茹瑺、徐辉祖沉默不语。

  安全局的一切奏报,可以说是可信度极高,轻易不会出问题,可其奏报之事与房宽本人大相径庭,这让兵部、五军都督府有些怀疑奏报的真实性。

  伪造报告容易,伪造人性难。

  茹瑺、徐辉祖相信长久以来的军报,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解缙走上前,拿起了安全局奏报,看了几眼,道:“皇上,这份奏报必是真实,无需质疑。然而奏报是真实的,我们的判断未必是真实的。”

  朱允炆看着解缙,目光中有几分疑惑,问道:“解爱卿是何意?”

  解缙沉吟了下,严肃地说道:“皇上,安全局调查自然是真实,然而这一份真实,只是他们看到的结果,或者说,很可能是别人希望安全局看到的结果。就以刘长阁奏报所言,其是从泰宁卫巡视回去途中遭遇的商队,商队招供出房宽。”

  “然而,房宽若真与朵颜三卫有秘密交易,为其提供更多盐铁,换取海东青等物,以房宽的消息能力,绝不会恰巧出现在宁王、刘长阁等人必经之路上,这无异于找死。”

  “走私盐铁,乃是朝廷重罪,房宽清楚这一切,若他真的知法犯法,也必不会如此张扬,在安全局前指挥史抵达之后依旧如此行事。由此,臣认为,此事不假,然其未必是真。”

  虽然解缙说得有些绕,但在场的人都是聪明之人,皆听了个明白。

  朱允炆拿起奏报,皱眉审视。

  按解缙所言,刘长阁所看到的真实,审问出来的真实,只不过是一场戏,专门为刘长阁表演的戏。

  茹瑺、徐辉祖、解缙,都认为房宽是不会勾连朵颜三卫,或者说,房宽根本就没这个能力与条件去走私盐铁。

  可如果不是房宽走私盐铁,那是谁导演了这一出戏?

  朱允炆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杨荣,问道:“杨荣,既然你也在这里,不妨谈论下你的看法。”

  杨荣见朱允炆点名,便微微点头,对周围人行了礼,方说道:“皇上,诸位大人,臣认为解阁说得极有道理。刘长阁身为安全局前指挥使,其能力自是不简单。奏报中有如此一句,体现了刘长阁的预判。”

  “哦?”

  朱允炆有些意外,拿起奏报,仔细看去,竟也没有发现其中问题。

  杨荣缓缓说道:“刘长阁言说,于泰宁卫返回大宁途中,与宁王一起撞见商队,宁王意亲斩之。这句话,看似无关,实则紧要。”

  “哪里紧要?”

  茹瑺插了一句。

  杨荣凝聚心神,认真说道:“首先,宁王意亲斩之,而非宁王意斩之,一个亲自,说明宁王想要亲自动手斩杀商队头领,然被刘长阁所阻,没有得逞。”

  “这个动作虽细微,但却透着一股此地无银的意味,宁王想要杀人,给人的感觉便是,此人绝非宁王之人,由此,宁王可以置身事外,旁观安全局与都司之间的斗争。”

  “然则,依尚书大人、府事大人所言,房宽怕是不太可能行此走私之事,暂且假定并非房宽,那除房宽之外,整个大宁又有谁能调动十石食盐,又有谁能有资格走私朵颜三卫?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有善谋之称的宁王。”

  “当然,这一切推断,都建立于假定房都司非为走私幕后之主,若他不能洗掉嫌疑,那推断宁王为主谋,便只是猜想。”

  杨荣的话,令人惊讶。

  茹瑺、徐辉祖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已是认可杨荣的话。

  解缙也微微点头,杨荣的判断极有可能是正确的。

  宁王善谋,是众人共识。

  若真的是此人暗中布置棋局,那以刘长阁的能力与手段,未必可以看得穿,也未必能对付的过。

  朱允炆深深看着睿智的杨荣,道:“无论如何,大宁都不容有失,朵颜三卫也不容有变。说个章程出来,如何应对大宁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