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九年,六月。

  寒风呼啸,日月旗猎猎作响。

  郑和紧了紧衣襟,每呼出一口气,就会有白色的雾。

  王景弘拿着厚重的风衣走了过来,递给郑和:“越向南,越是冷了。”

  郑和接过风衣,抬头看了看日月旗:“风向还没有变,还需要向南走。皇上说过,我们想要回到非洲,最便捷的路就是乘着西风返航,让大家把能穿的都穿上,几年没见如此冷了。”

  王景弘点了点头。

  确实,自从建文五年九月出航,无论是南洋还是西洋,非洲还是南美洲,都没这么冷的时候。可自从二月份自亚马逊河南下,天越发冷了起来。

  一阵咳嗦声传了过来,张玉推开了想要搀扶自己的匡愚,急促地喘息几口,要强的说:“无事,我们完成了使命,眼下就要回家,心里烧着一团火,我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匡愚见状,只好命人拿来风衣给张玉披上。

  郑和见状迎上前:“张将军,外面风大,你又抱恙在身,还是待在船舱里为好。”

  张玉摆了摆手,看向远处的大海问:“还没有赶到西风带吗?”

  郑和微微点头:“没有,应该是最近两日。”

  张玉吸了一口冷气,感叹道:“眼下大明是六月酷暑,可我们却被冻得瑟瑟发抖。这个世界的秘密还有很多啊,那个叫马欢的去哪里了,可否记录下来这些事,日后要告诉国子监的监生,告诉天下人这些秘密。”

  郑和笑着说:“马欢跟着骆冠英回到他们的宝船上照看土豆了,听说新种下的土豆破土而出,他们哪里还能在这里待得住。”

  “破土而出了?我也去看看。”

  张玉迫不及待。

  匡愚连忙劝说:“不急这几日,我们宝船上也种了不少土豆,等等总也会长出来的。”

  张玉摇头,严肃地说:“为了找到土豆、玉米、番薯、番茄、辣椒等等这些新奇之物,多少兄弟都不在了。我们只有将这些全都带回去交给皇上,才能告慰牺牲的兄弟。返航中最担心的就是这些种子、植物的保存。”

  “若因我们照顾不周,带回去的是死种子,如何对得起折损的兄弟,如何对得起皇上?现在有土豆新生,我们都应该好好看看。”

  郑和见张玉坚持,只好命人放下小船,让王景弘照顾旗舰,与匡愚等人一起划船,登上了骆冠英等人的宝船之上。

  骆冠英、赵世瑜、梁大方、马欢等人连忙从船舱里走出来迎接。

  郑和携张玉等人进入船舱。

  相对于外界的冰冷而言,船舱内部则暖和得多,尤其是甲板下第二层最是温暖,而这里也是一干植物的新家。

  一口口大缸里,满是土壤。有些土壤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可里面已撒了种子。有些土壤里还长着植物,如辣椒、番茄等。

  每逢有太阳且温暖的日子,这些大缸还会被抬到甲板上固定起来,直至日落才收起。只不过因为南下的缘故,外面天气太冷,谁也不敢将植物拿到外面去。

  为了保温,暖炉子连伤兵都用不上了,全都给了这些植物,它们比人命都贵重。

  “看。”

  骆冠英引着众人到了一口缸前,手指了过去。

  张玉紧走两步,看着破土而出的嫩芽,柔弱,细小,却充满了生命力。

  “好,好!”

  张玉目不转睛,连声感叹。

  骆冠英看向郑和与匡愚,又看了看张玉,心头涌现了一丝悲凉。

  建文八年初,张玉、骆冠英等一行人发现土豆、橡胶树,郑和一行人找到花生、辣椒,朱能一行人找到玉米、番茄等物。

  可番薯、南瓜、向日葵、菠萝等农作物始终没有消息,哪怕是在土著的配合之下,也没有找到剩余的农作物。

  但番薯是必须要带回去的农作物,如果没有番薯,这次使命就不算完成。

  为了找寻番薯等物,水师将士连同土著,深入山中、森林之中找寻,而这个过程是极为艰辛且伴随着牺牲的。

  原始森林不是那么好进去的,进去之后很可能就再也走不出来。

  就这样,一万五千余将士在南美洲大陆,苦苦寻觅了六个月之久,终于找到了番薯等农作物。而当烟柱点起,水师集结时,郑和等人都几乎哭了。

  一万五千余人,只有一万一千余人顺利会师,而其他四千将士则永远地没有了消息。

  原定建文八年十月返回亚马逊河口汇合,为了等这些将士,郑和硬是等到了十一月,最后因后勤实在是困难,不得不下达军令,返回亚马逊河,顺流而下,于建文九年一月份抵达亚马逊河口,与留守在河口的两千七百军士汇合,。

  河口的烟柱再次升起,燃烧了足足两个月。可郑和等人再也没有等到水师将士前来汇合,只好在三月份启航南下,寻找西风带准备返回非洲,继而回家。

  在非洲西海岸前往南美洲的时候,郑和水师合计两万六千余人,而当郑和水师南下,准备返航非洲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万三千七百余人。

  这是一次折损近半的远航与冒险,是真正悲壮的航行。

  郑和咬牙抗住了,承受了失去的沉重。

  可张玉扛不住,他年纪大了,在没有抵达南美洲的时候就病倒过一次,又在南美洲风吹雨淋,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穿行于森林之中,看着死去的将士无能武力,原始森林的残酷吃掉了太多的同袍。

  长期的压力、生死、寻找,恶劣的气候,压垮了张玉的身体,饶是刚强,也抵不住岁月的刀。

  在返航南下的途中,张玉就病倒了。

  郁震、匡愚等太医诊断之后,虽开了几服药,稳住了病情,可任谁都清楚,张玉一日衰老过一日,这个曾经站在船上,手握钢刀,呐喊杀敌的汉子,如今成为了一个连走路都不太稳的老人。

  论年纪,张玉算不得太老,六十多。

  可他经历的实在是太多了,前半辈子跟着元朝混,后来跟着朱棣混,再后来被朱允炆一纸调令,直接弄到了水师,与朱能一起成为了郑和的左右手,先是打海贼,后是战倭寇,三次远航,乘风破浪……

  而这一次远航,已经离开大明近四年时间!长期在外,将士们都是身心疲惫,若不是回家的这一口撑着,早就崩溃了。

  年老体衰、病症缠身的张玉看着土豆的嫩芽,直起腰看向郑和等人:“皇上说的没错,为了这些庄稼,哪怕是牺牲再多,哪怕是整个水师只能回去一艘船,一个人,只要带回去了种子,那就是千秋功业,我们一定要好好照养这些作物,一定要带回去。”

  郑和、骆冠英等人凝重地点了点头。

  骆冠英拉着张玉的手,用尽可能平和地声音说:“什么功业不功业,我们拼了性命带回去这些,可不是为了封爵领赏,而是为了天下再无饥民,为了大明再无饿殍在野的惨剧。只要大明子民都能填饱肚子,我们再苦、再累又算得了什么。”

  张玉豪爽地笑了起来,对郑和说:“看着吧,这个家伙已经越发成熟了,说不得日后朝堂里有他一席之地。只不过小子,你可千万记住了,日后为官也好,为将也好,可千万不敢与后宫有瓜葛。”

  骆冠英肃然地看着张玉,他在提醒自己,日后要与淑妃骆颜儿保持距离,避免成为实力派的外戚,继而引起杀身之祸。

  这种规劝,没有人会轻易说出来,因为吃力不讨好,还容易得罪人。

  但张玉说出来了。

  骆冠英心头充满感激,认真地说:“张将军放心,漂泊四海,我骆冠英已不再是当初桀骜不驯的少年郎,一心想着往上爬。现在我看穿了,人活着就应该留下存在的证据。我们远航非洲、南美洲,带回去可以活人无数的农作物,这就是我们活着的证明。”

  “待回家之后,我就找姐夫要个十亩地,一亩种土豆,一亩种玉米,一亩种花生……说什么也得看着它们在大明生根发芽、结果入肚才行。至于朝廷中事,就交给其他大人物办吧。”

  张玉欣慰地点了点头,笑着说:“你有这一份心是好的,怕只怕人在朝廷,身不由己。你之才能,不下郑和,去种地当个百姓,屈才喽。”

  骆冠英搀着张玉走向另一口大缸,指了指里面小小的橡胶树,对张玉说:“皇上说此植物为橡胶树,却没有详说用途。不过我们现在有个担忧……”

  张玉知晓骆冠英的担忧,知晓整个船队的担忧。

  这些种子也罢,活着的直接移栽到船上的也好,它们都生长在很热的地带,雨水不少,这万一带回大明去无法存活该怎么办?

  郑和显得轻松,只平和地说:“皇上派我们来寻,定是知晓这些农作物可以在大明存活,我们要相信皇上。”

  相信皇上!

  张玉微微点头,没错,相信建文皇帝!

  建文皇帝虽然没有说出他为何会知晓这里的一切,但四年的航行与冒险告诉了所有人,建文皇帝是对的,他说的话一一应验,他指的路,正确无比。

  他是所有人的天子,是所有人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