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不平有些惊悚,手不自觉地微微一沉,冰冷的飞镖落入掌心,锋芒从指尖处闪现出来。

  “他也不是管家之流,而是一个文官。”叶灵儿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说完黄淮之后,看向何文渊,继续说:“至于这位公子,应是经历过大悲大喜,依旧心性了得之人。”

  朱允炆微皱眉头,看着云淡风轻的叶灵儿,问:“你如何知我们来自金陵?”

  叶灵儿笑而不语。

  叶耕似乎对孙女的表现极是满意,哈哈大笑过后,帮着解释:“她有过目不忘之能,之所以说你们来自金陵,是因为建文报。”

  “建文报?”

  朱允炆凝眸。

  叶耕点了点头:“开国四十年大阅兵,建文报通篇报道,仅仅是绘图就有六十幅之多。虽说有些绘图人物不清晰,但一些细节却是很明确,比如你腰间的‘白龙’玉佩,这护卫的剑眉。当然,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今年吏部考核才刚刚开始,知府一级的官员即使是调任,也需等到七月间。”

  走正常程序,应是七月换人,如今突然三月换人,显然是受到了某些干扰,加上一些细节,孙安、何文渊等人敬畏、谦恭的态度,猜测出来并非不可能。

  朱允炆摘下腰间的玉佩,苦涩地摇了摇头,收入怀中说:“看来,还是小看了永嘉学派调查的厉害。这种调查、推导与演绎,可谓是一门高深学问,这位姑娘令人佩服。”

  叶耕顿了顿拐杖,一双深邃的目光看着朱允炆:“虽大致清楚你们的身份,但这里是先辈埋骨之地,不适行礼,就此别过,各自安好吧。”

  朱允炆见叶耕想要离开,笑着说:“既然她有本事当班昭,那我不介意破例一次。孙安,明日手书温州府府学聘请文书,亲至叶公家中,邀请叶灵儿入府学任训导,教导永嘉学派课业。”

  孙安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有些为难,但皇上发了话,又不能不从,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朱允炆看着叶灵儿,颔首微笑。

  历史上有不少奇女子,比如曹大家班昭,班彪的女儿,班固的妹妹。此女精通儒家经典、经史典籍,她的学生是汉和帝刘肇的皇后、贵妃,包括一些公卿大臣。

  在班彪、班固死后,《汉书》编撰进程被迫搁置。汉和帝得知班昭才学异秉,下诏让其在东观藏书阁潜心续写《汉书》,这才有了“东观续史”的典故。

  《女诫》一书,也是班昭的作品,说她是女人之中的孔夫子,并不为过。

  除了班昭外,还有第一个“女博士”——隔纱讲礼的宣文君。宣昭帝苻坚曾令学生一百二十人从宣文君受业,使周官学得以保存流传。

  封建时代,男尊女卑是没错,可总有几个女子成为时代中最出彩的花,比如班昭,比如李清照等,现在叶适后人叶灵儿,她有才能,那就给她一次机会。

  大明要开始的是轰轰烈烈的新时代,没几朵红花怎么行。

  朱允炆走向叶耕,询问:“叶公隐在民间,定是知晓民情,可有疾苦、欺压之事?”

  叶耕与朱允炆同行,缓慢下山:“朝廷诸多施策,尤其是一条鞭法,集所有税为一种税,封死了衙门巧立名目之路,让百姓有了喘息,可谓造福万民。只不过,农税十五税一,依旧是沉重。”

  朱允炆搀扶着叶耕,对这种年老的智者很是尊重:“十五税一,确实谈不上轻松。叶公也须看到,朝廷眼下正在推基础建设,大兴文教,初级的工业规划也在落实之中,种种条目,哪个不需要庞大的财力作支撑。”

  叶耕叹息:“所以说,兴,百姓苦。”

  朱允炆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大明现在推动资本萌芽,推动初级工业,但这些动力与基础并不是什么掠夺、原始积累,而是小农经济,是无数百姓辛勤耕作支撑起来的。

  辛苦农民,压榨百姓,这几乎成为了一个不可破解的魔咒,无论是哪个时代!

  正如后世,也是农民咬着牙支撑起了四十年辉煌!

  一次次危机来的时候,都往农民身上压,直至实现软着陆。可那些生活在辉煌里的人,却反过来讥笑、看不起、鄙视农民。

  兴吗?

  兴!

  百姓苦吗?

  苦!

  大明百姓苦吗?

  一样苦。

  但有没有办法?

  没有!

  至少朱允炆目前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大明需要资源支撑发展,而无数的百姓,无数的农民,就必须成为被压迫的、被盘削的人。

  只不过朱允炆努力减少了这种压迫感,降低了盘削的力度,减少了民间的矛盾与冲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生活的不沉重。

  十五税一,抽得依旧让人喊疼。

  但朱允炆没办法,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大明不能调整农税税率,虽说商业发展带来了丰厚的商税,但前所未有的支出也是一个接一个,增加的与支出的,保持着一定的平衡,一旦农税调整,户部财政必然被波及,到时候户部缺钱了,是发行国债呢,还是增加税收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努力维持现状,让百姓再苦上一些年,直至郑和回来,农产品实现丰收,百姓彻底解决肚子问题,生活有了剩余,商品市场开始了大的内循环,商业可以支撑起大半个国库的时候,才能调整农税。

  朱允炆看着年老的叶耕,保证道:“我在等远航的船队回来,他们若是回来了。我可以答应叶公,十年之后,农税可以从十五税一,调整为二十税一。”

  “你是说郑和的船队,他们没有沉没?”

  叶耕有些意外。

  朱允炆笑道:“谁告诉叶公他们沉没了?”

  叶耕有些疲累,坐在一旁的青石上歇着:“我看过建文报,郑和是建文五年九月二十日出航的,可现在已经是建文十年二月,曾经跟随郑和的水师李素都回来过了,却不见郑和船队归来,不是遭了海难,还能是什么?这大海之外的天地,能容得下四年半的穿行吗?”

  朱允炆目光中闪过一丝担忧。

  没错,郑和他们离开的时间太久了,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还剩下多少人,有没有找到土豆、番薯、玉米,一概不知。

  但朱允炆相信,相信郑和,相信大明水师军士,相信大明人能做到!

  朱允炆坚定地说:“叶公,永嘉学派主张调查、了解然后再去谈论。这大海之外的天地,你可并不了解,莫要说四年半,就是五年,十年航行也容得下。你应该等着听好消息,郑和一定会回来的。”

  叶耕疑惑:“他回来未来就能减少农税?”

  朱允炆斩钉截铁:“没错!”

  叶耕呵呵笑了:“若真如此,我可要多活一段时间,至少也得等到郑和回来,是吧?”

  朱允炆握着叶耕苍老的手,认真地说:“郑和回来之后,你会知道,全天下人都会知道!到时候,叶公可不要惊讶。”

  叶耕与朱允炆边说边笑,走走停停,终返回了山下的小村落里。

  叶耕对于亲和的朱允炆很是欣赏,拉着朱允炆进入了书屋,书屋里的书实在是太多了,几乎堆到屋顶,一本本厚重的古书堆出了一座小型的图书馆,就连桌案上,也只留下了小小的笔墨空间,其他地方都是书。

  朱允炆拿起一本古朴的《临川先生文集》,翻看看去,只见:

  人君能敕正则治,不能敕正则乱,所以敕之不可以无,其为一也。……时有难易,事有大细,为难当于其易,为大当于其细,几者事细而易为之时也,故人君不可以不知几。

  这是王安石的大作。

  作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拗相公,他凭借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勇气与魄力,开启了一场继商鞅变法之后的又一次全面变法。

  叶耕扫了一眼朱允炆看的书,叹息道:“可惜拗相公没有生在建文朝。”

  朱允炆将书放下,摇了摇头说:“若拗相公当真生在我朝,朝廷也未必敢用他。”

  “为何?”

  叶耕有些意外。

  朱允炆笑道:“因为拗相公不会用人啊,变法之事,绝非个人之事,他所选用之人,多有缺陷,甚至是小人,依靠着这些人,即不能提出建议,也不能推行举措,即没有反馈问题,也没有及时跟进,只坐在上面,高高在上,筹划执行,如此变法,又怎能成功?”

  叶耕肃然,进言道:“拗相公选人不当,确实害了变法。只愿朝廷选得良才,新政延续,造福百姓。”

  朱允炆坐了下来,与叶耕坐论治国之道。

  叶适等人在赋予永嘉学派内涵时,主张在史料中寻找富国强兵之道。叶耕践行了这个思路,一生中阅览了大量的史料,与朱允炆谈论起历史更是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朱允炆通过与叶适的争论,汲取永嘉学派的观点与思想,思考如何使用永嘉学派这一柄利剑,劈开理学这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