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应天巡抚衙门。

  大门前的空旷场地,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附近的街道也全都人,加起来竟是不下万人。

  衙门的大门紧闭,围墙上、房顶上,众多兵丁严阵以待,剑拔弩张。

  这些兵丁虽然都是手持利兵,面临随时都会失控的人群,此时也都是如临大敌,高度紧张。

  这样的场面,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

  自古以来,苏州就是纺织业的发源地,时至今日,已发展成为大明规模最大的丝织中心。

  苏州城内,‘机声轧轧,子夜不休’。

  吴江县的盛泽,更是全国最大的丝绸产地,仅一镇之地,年产丝绸就占全国出口总量的四分之一。

  几乎家家户户,都与丝织息息相关。

  半个月前,各大生丝、丝绸商人,忽然宣布提高生丝价格,却大幅降低丝绸的收购价。

  此时市面上的丝绸价格大跌,原本每匹六钱银子跌到了三钱,整整缩水了一半,就这丝绸商还不怎么情愿收。

  于此同时,苏州府境内十几家大型织造作坊,一夜之间全部停工。

  其他大小作坊也都纷纷跟着歇业。

  由于生丝价钱暴涨,丝绸却卖不出价,家庭作坊也只能跟着停机。

  不计其数的织工因此失业,纷纷找各大丝商、作坊主讨要说法。

  商人、作坊主们也都很委屈。

  他们的理由十分充分,官府的‘退桑还稻’,导致桑叶大幅减产。

  没桑叶就没法养蚕,没蚕自然是没有生丝。

  这生意没法做了,想要说法,去找官府啊!

  找苏州知府衙门都没用,要找,就得找应天巡抚衙门。

  在一些人暗中怂恿并组织下,织工们纷纷涌入城中,来到巡抚衙门前。

  应天巡抚衙门始终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

  若不是巡抚张国维官声极正,在苏州府的名望极高,衙门又有兵丁守着,失去理智的织工们早就直接冲击官府了。

  在万历年间,苏州的织工,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苏州的父老们,请静一静,听我一言!”

  一名青年士子来到衙门前的台阶上,手持着一个铁皮喇叭,朝着人群大声高呼。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青年继续大声说道:“我叫陈名夏,想必有很多人听说过我的名字!”

  人群一阵骚动。

  陈名夏,原复社成员,江南名士,名气仅次于张溥、张彩。

  由于牵扯到谋害先帝大案,复社被取缔,二张伏法。

  陈名夏由于并未参与复社核心机密,因此只是被革除了功名。

  他的诗文,在浙直极富盛名。

  并且写过不少关于织工的诗,在织工中广为传颂,因此很多织工都知道他的名字。

  “咱们苏州府,乃天下丝绸之都,家家户户都要靠这个为生!”

  “可自从云逍子今年推行‘退桑还稻’,强迫百姓把桑田给毁了,改为稻田!”

  “没了桑叶,咱们就没法继续开机,也就没了生计,家里人就要饿肚子,难不成让咱们跟昆山人一样,都出去讨饭?”

  陈名夏的这番话,直接说到了织工们的心窝子里去了。

  织工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不能有活干,养家糊口,为什么退桑还稻,自然不会去考虑。

  什么产能过剩,更不是他们能考虑的。

  云逍将江南各地,根据地域不同,划分为棉花区、蚕桑区、稻米区,因地制宜种植粮食和经济作物。

  加上今年才是刚刚推行退桑还稻,桑叶产量受到的影响十分有限。

  这些事情,陈名夏自然是不会说,织工们没有消息来源,自然无从知晓。

  “云逍子用小恩小惠收买民心,人人都称颂他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他死了,甚至有人去为他哭丧哀悼!”

  “可有谁想过,他的一道政令,就让咱们失去了生计,断绝了咱们的活路?”

  陈名夏将脏水一股脑儿泼到云逍的身上。

  只有把他的名声搞臭了,才能推倒他的所有政令,让他如同张居正那般,人亡政息。

  身为复社成员,陈名夏可不仅只是为士绅、富商们鼓吹,同时也是为了复仇。

  你杀了二张,查封复社。

  我陈名夏,就让你臭名远扬,并且还是遗臭万年的那种!

  这番说辞果然奏效,很多织工大声鼓噪起来。

  “云逍子就是个妖道!”

  “亏得我听了他的死讯,还为他掉了眼泪!”

  “妖道遭了天谴,可他留下的暴政,却还在继续祸害咱们!”

  ……

  “云逍子死了,可恶政依在!”

  “在我身后衙门里的当官的,个个高官厚禄,他们哪个想过咱们的死活?”

  “反正咱们没了活路,冲进去,向他们讨要一条生路!”

  陈名夏振臂高呼。

  织工们齐声怒吼,人潮朝着大门涌来。

  大事可济矣,名扬天下就在今日……陈名夏心中狂喜,转身朝着大门厉声喝道:“开门,我们要见张国维!”

  大门上方的瓦房上,一名将领大声喝道:“退后!冲击官府,形同造反,杀无赦!”

  “我陈名夏,今日为天下黎民而死,必将名留青史,死而无憾!”

  “你们敢伤一名百姓,必将会受到严惩,还将遗臭万年!”

  陈名夏昂首说道,慷慨激昂,视死如归。

  人群沸腾了起来,后方的织工纷纷冲上前,奋力撞击大门,局势眼看就要失控。

  应天巡抚衙门后堂。

  花厅中,巡抚衙门和苏州府的官员们,听到从外面传来的鼎沸人声,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

  张国维却是安之若素,端坐主位上,悠闲地喝着茶水。

  “抚台大人,你倒是给个主意啊,这暴民就要冲进来了,天都要塌了啊!”

  苏州知府急的快要哭出声来。

  一旦织工们失去了理智,由罢工演变成暴乱,在场的官员,头上的乌纱全都保不住。

  要是被暴民活活打死,都没地方说理去。

  一名官员站起身,杀气腾腾地说道:“此次民乱,明显是有人在幕后操弄,请抚台大人立即调兵,驱散织工,抓捕幕后主使,方能平定乱局!”

  开口之人,正是苏州府同知庞昌胤。

  此人以前担任无锡县令,被一帮生员驱赶出城,名声扫地。

  后来任嘉定县令,由于追缴钱粮赋税卖力,连周皇后的娘家人都敢触碰,被云逍看重,调任苏州府同知。

  因此云逍对庞昌胤有知遇提携大恩。

  庞昌胤很清楚,这次的织工暴乱,就是冲着云逍以及他的新政而来。

  因此庞昌胤极力主张强力弹压。

  苏州知府哭丧着脸说道:“之前派人去调了,都指挥司那边不肯派兵,陈指挥使声称,大明官兵的刀枪,不可对准良善百姓。”

  众官越发惶急。

  张国维放下茶盏,淡然一笑:“不急,还不够乱,不是还没开始杀人放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