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侯府之内。

  侯君集因罪入狱,原本煊赫的侯府如今也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如今的侯家,已然是没有半点顶级公侯的气象。

  门户虽大,可却给人一种衰败的感觉。

  看上去,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安土著,日子过的,顶多也就比老百姓过得好些。

  哒哒。

  侯君集在妻子刘氏的搀扶下,缓缓走进了院内。

  “这……”

  他望着花园里的杂草,还有梁柱上的浮尘,忍不住道,

  “为何如此的荒败?”

  “无人打扫维护吗?”

  刘氏有些悲哀的摇了摇头,低声道:

  “哪里还有人打扫?府上的家仆丫鬟,早都遣散了,只有几个忠心的还坚持留在家里。”

  “一大家子要照顾,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花花草草?那些家具和梁柱,三五天能打扫一次便算是不错了,自然不比当初光鲜。”

  侯君集陷入了沉默。

  他走到厅内,又问道:

  “我当初的那些产业呢?还有早年购入的宅院,那些东西呢?”

  “有它们在,总归钱还是不缺的吧?不至于把家仆奴婢都遣散吧?”

  刘氏眼眶一红。

  “你忘了……我们侯家,是被抄了家的?”

  她颤声道,

  “别说是什么产业和宅院了,就是府上值钱的古董字画,都一并搜刮走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破烂家具。”

  “就这一座府宅,还是皇帝法外开恩,让我们有一个容身之所,否则……这长安都待不下去了,我们一家子……就得出去讨饭了……”

  侯君集神色一震。

  拳头微微握紧。但最终也只能松开。

  “好……好吧。”

  他低语道,

  “苦了你们了,苦了你们了啊……”

  “那现在……你们靠什么过活?”

  刘氏擦了擦眼角的泪,道:

  “皇帝没抄的太狠,我留了一些私房钱没被搜刮出来。”

  “这两年,就靠着这笔私房钱过日子,眼下钱也快用光了,日子不晓得该怎么过下去了……”

  “这两天,我正合计着,让家里几個忠仆出去当伙计,又或者做点小生意,维持一下生计……咱们这些人,没法抛头露面,不然,我也去了……”

  一番话语,道尽凄凉。

  作为犯官之妻,她没被打入教坊就算不错了。

  想要维持这个家,只能靠着私房钱,想开源都很难,只能是节流。

  到现在,甚至还要仰仗家里的几个奴仆!

  怎一个辛酸了得?

  “呵,呵呵呵呵……”

  “我侯君集,真特**是个棒槌!我要弄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侯君集呵呵冷笑了起来,忽然猛地一跺脚!

  砰!

  这一脚,带着他的懊悔与暗恨!

  再多的家产,再绞尽脑汁的敛财,又有何用?

  一封抄家令,抄的干干净净!

  戎马半生,征战多年……归来却是囚徒。

  他这一辈子……活了个什么啊!

  活得好失败啊!

  想到此处,侯君集已然是鼻头一酸,落下两行泪来。

  “好了,好了,莫哭了……”

  刘氏见他哭泣,反倒安慰道,

  “总归是皇帝开恩,放你回来了,哪怕只是一天。”

  “我叫人去买菜,你在天牢里受苦了,瞧伱瘦的……今天我做几个肉菜,好好饱餐一顿。”

  “晚上我给你泡个脚,好好睡一觉,明天体体面面的再回天牢……”

  一番话语,听得侯君集越发酸楚。

  “我,真不想回那鬼地方!”

  他咬牙道,

  “皇帝是想放我的,但是他顾忌那徐风雷!”

  “**,老子就不信,你能一直风光下去!谁都有失势的时候,你等着,只要老子不死……你给我等着!”

  侯君集的满腔恨意,都在徐风雷一人!

  自己现在这般模样,还有家人们的窘迫,都是拜徐风雷所赐!

  否则,以他从龙功臣的身份,再怎么贪污**,也不至于到这般田地!

  “好了!别说胡话了!”

  刘氏嗔怪的看了一眼,转而看向身旁的奴婢,吩咐道,

  “丫头,你去我那柜子里取两串钱,然后去坊市上买点羊肉来,这回多买一些。”

  “还有其他的,也看着买一些,晚上老爷怎么也要吃个四菜一汤的。”

  “是,夫人。”婢女转身离去。

  侯君集冷笑一声。

  “呵哈……四菜一汤,当年的我,十菜一汤都还嫌少。”

  他自嘲道,

  “你也是……何时对丫鬟如此客气了?喊她就跟喊自家闺女似的。”

  刘氏摇了摇头。

  “说一句你可能不爱听的,现在,我得仰仗她们啊……不得客气点?”

  她轻叹道,

  “再说了,她们也的确忠诚,当初毕竟是公府丫鬟,比普通人家的小姐日子过得还好些。”

  “现在,她们是真的当牛做马了,又要伺候我,又要伺候宇儿,还要烧火做饭,一个人当三个人使……”

  侯君集微微颔首。

  “日后我若东山再起,必厚报之!”

  他沉声道,

  “你刚才说宇儿……侯宇现在在做什么?他的功课有没有落下?”

  刘氏听到这一问,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都老了几岁。

  “怎么了?”

  侯君集心下一沉,问道,

  “他出状况了?”

  侯宇是他的大儿子,很有几分伶俐劲儿。

  对他,自己可是寄予厚望的!

  如今,也两年没见了,不知道这孩子他……

  “他……”

  刘氏正欲说话,却见婢女慌忙跑了进来。

  “夫人,柜子里的钱都不见了!”

  她连道,

  “少爷的厢房那边,有一股子烟味!”

  咯噔!

  刘氏猛地起身,气急道:

  “这个逆子!他又偷我的钱去抽烟去了!”

  “那钱,是给他爹买肉的钱啊!没了这笔钱,让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啊!”

  “走……找他去!我要气死,我真是要被气死!”

  说罢,她已是快步出了厅。

  侯君集面沉如水,也是快步跟上。

  东厢房。

  人还没到,一股呛鼻子的烟味已然飘了过来。

  哐!

  刘氏猛地推开了厢房门!

  却见一个青年正躺在床榻上,眯着眼睛吞云吐雾。

  “侯宇!”

  刘氏大怒道,

  “你这个逆子!你是不是又偷我的钱去买烟了!”

  “你,你不知道你爹今天回来啊!你不知道他在牢里没饭吃,得回来要好好吃一顿啊!”

  “你……你给我停下!”

  她越说越气,快步上前,便要去夺侯宇手中的卷烟。

  “你作甚啊!”

  侯宇一把扯开母亲的手,呵斥道,

  “别动老子的烟!”

  “钱花了就花了,反正总要花的!给那老东西吃饭,还不如给我买烟抽!”

  “滚滚滚,别来烦我,烦死了!”

  一番话语,极为不尊!听得刘氏越发气急,连带着胸腔都开始作痛!

  而侯君集,更是睚眦欲裂!

  “畜生!你怎么跟你娘说话的!”

  他猛地上前,一把扯住了侯宇的衣领,吼道,

  “谁叫你抽这个的!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

  “枉我对你寄予厚望,侯宇,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这样还像个人吗!”

  侯君集眼里的侯宇,那简直就是一个地痞无赖小混混!甚至比那还要不如!

  这一副摆烂的模样,让他气得牙痒痒!

  “你撒手!”

  侯宇猛地一拽,差点把侯君集都给拽倒!ъìQυGΕtV

  昔日的猛将,因为两年的营养不良,力气全无,如今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制不住!

  “不学无术,寄予厚望?少特**放屁了!”

  侯宇嗦了一口烟,冷声道,

  “有你这样的爹,我学什么都是白搭!”

  “我还能做官啊?我还能出人头地啊?我他娘连出门都得捂着脸,生怕被别人认出来我是侯君集的儿子!”

  “丢人!丢人你知道吗!”

  “老东西……我告诉你,老子现在除了抽烟,没别的可干的!就是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抽死了拉倒!”

  “你没事赶紧滚回天牢里去吧!在家多碍眼!”

  侯君集:“!!!”

  一瞬间,侯君集只觉得自己的一股郁气直冲天灵盖!

  是郁气,而不是怒气!

  人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并不会暴怒,而是像他这样,一口气缓不过来,能活活给气死!

  “你!你……你这个畜生,你这个逆子!”

  “我……我杀了你,我打死你!”

  侯君集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双手猛地箍住了侯宇的脖子,就要把他掐死!

  “侯宇!你怎么跟你爹说话的!他是你爹啊!”

  “你快给你爹道歉,你快给他道歉!”

  刘氏也急了,大声呵斥着。

  她是习惯了儿子这样的桀骜和语出不逊,毕竟心里也带着几分愧疚。

  但她没想到,侯宇竟然会这样跟他的父亲说话!

  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说的话吗?

  就是畜生,都不至于这样!

  “让他掐死我吧!来吧,来吧,掐死我吧!”

  “反正我也早就不想活了,这活着根本就没什么意思,我真特**倒霉,成了你们两个的儿子!”

  侯宇闭上了眼睛,直接不挣扎了,

  “快点,给个痛快的吧!快点弄死我。”

  “我求你们弄死死,反正这条命也是你们给的,还给你们就是了,我又不想来这鬼地方!”

  侯君集狠狠的掐着侯宇的脖子!

  可听到这番话,他的手却僵硬住了,此刻的他,好像再也用不上力气。

  “我,我……呃!”

  侯君集白眼一翻,往后倒去。

  “老爷!老爷啊!”

  刘氏哭着扶住了侯君集的身子,急切道,

  “侯宇,快来扶住你爹啊!”

  “快啊!”

  侯宇闻言,却只是转动了一下脖子,冷漠的瞧了一眼。

  “娘,其实他死了更好。”

  他道,

  “死了,咱们的日子或许还能好过点,总好过现在每天夹着尾巴过日子。”

  “呵。”

  撂下一番话,侯宇不再多看侯君集一眼,转身便走。ωωw.Bǐqυgétν

  “你这个逆子啊!”

  刘氏泣不成声,手劲儿却扶不住侯君集,只能和他一同倒在了地上。

  砰!

  夫妻俩人倒地,屋内还是一阵烟雾缭绕。

  幸好这里的动静,将几个仅存的家仆引了进来。

  他们将侯君集扶起,手忙脚乱的掐人中救治,又是取水又是弄火的,想尽办法让侯君集醒过来。

  以前,家里是有住家郎中的。

  后来出了事,哪里还请得起郎中?这种急救……只能是自己按照土办法来。

  忙活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把侯君集给弄醒了。

  他缓缓张开了眸子。

  那神色,一下子仿佛是苍老了三十岁,成了行将就木的老人。

  “老爷,老爷啊……”

  “呜呜呜……”

  刘氏终于绷不住了,扑在侯君集身上放声大哭。

  众家奴亦是哭了起来,有这荒凉的景衬着,更显凄然。

  “我……没事……”

  “你让我睡会儿,我想睡会儿……”

  侯君集无力的挥了挥手,说完这句话,再度闭上了眼睛。

  “好,好……”

  刘氏扶着他,啜泣道,

  “你们几个帮帮忙,把老爷送到我屋里头去吧……”

  ……

  是夜。

  侯君集闻到了一股味道,睁开了眼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厢房内,只点着一根蜡烛,而且这蜡烛还只剩下半截了,光芒甚是黯淡。

  刘氏坐在桌前,呆呆的看着窗外,默默垂泪。

  桌上,是几道素菜,有几片肉在里面,也勉强算是带了荤腥。

  “夫人……”

  侯君集起身,喊了一声。

  以前他从不喊夫人,都是直呼其名。

  “啊……老爷你醒了。”

  刘氏抹了抹脸,赶忙上前道,

  “我刚才给你做了几个小菜……家里人凑了点钱,买了些肉。”

  “还有一瓶酒……不是什么好货色了,你先喝着,我去给你热一下菜。”

  她说完正欲起身,侯君集却是摇了摇头。

  “不用了,就这么吃吧。”

  他低声道,

  “你受累了,咱们夫妻俩……好好吃一顿,说说话。”

  “来。”

  刘氏点了点头,将碗筷递到了侯君集的手里。

  “宇儿他……”

  她正欲说话,却见侯君集摇了摇手。

  “不要跟我提他,我就当没有这个儿子。”

  他冷声道,

  “你以后把钱藏好,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刘氏闻言,只能是默然不语,算是默认了下来。

  今天侯宇的所作所为,也让她这个当母亲的彻底寒了心!

  “说说家里的情况吧。”

  侯君集随意夹了一口菜,道,

  “女儿呢?现在在做什么?先前不是有好几家来说亲的么?我出事之后,应该没人再敢提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