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萧厌坦然接受他所说,钱宝坤或许会迟疑,可此时见萧厌得知他将账本之事揽在钱家身上,脸上满是皱眉愧疚,甚至想要开口替他辩说,他仅剩不多的犹豫也散了个干净。

  “今日是我拖累了萧督主,连累你犯了忌讳,可若非是出其不意搜查陆家,也难以找到这些罪证。”

  钱宝坤再次跪在萧厌身边不远,朝着安帝磕头:“萧督主一心替陛下办差,为稳朝堂明知以下犯上僭越大罪也没有丝毫迟疑,不该因世家裹胁便受陛下责难,陛下若是要责罚萧督主,便让微臣替他领罚,微臣愿意让出户部之位,以平息世家怨怒。”

  “钱尚书。”萧厌顿急,“此事与你无关,一切都是本督所为。”

  他自打入殿后就一直平静的脸上染上几分急切:

  “陛下,户部乃是要职,绝不能轻易挪动,更不能将此等要职交给外间那些人。”

  “钱尚书为官清廉,从不曾为己谋私,这些年掌管户部更是让得国库丰泽,朝中觊觎户部尚书之位的人从来不少,陛下若真治了钱尚书的罪,岂不是将户部大权拱手让与那些谋私之人。”

  “陛下若要责罚便尽管责罚微臣,钱尚书一心为了陛下,请陛下明鉴。”

  钱宝坤万没想到萧厌这般聪明的人明知道能逃脱罪责居然还主动揽罪,他顿时也是急了。

  这个萧厌平日那般精明,这会儿怎么突然犯了蠢?!

  他是笃定了有那些证据在手,安帝绝不能将户部的位置交给旁人,而且世家朝臣虎视眈眈,皇权本就被其裹胁。

  安帝哪怕为了他自己皇位稳固和对朝中的掌控也不会轻易重责于他,让世家的人得了户部大权,手握了朝中财政大权。

  可是萧厌不一样,他虽是安帝身边近臣,看似权势滔天,可说到底只是个宦官内侍,他如今所得一切地位皆是因为安帝信重恩宠。

  一旦失了帝心,青云之巅便能一朝跌入泥沼,没了皇帝这份偏倚看重,世家那些人又怎么可能放过他?

  钱宝坤忍不住瞪了萧厌一眼:“陛下别听他胡言,此事是微臣过错,微臣愿意领罚。”

  “钱尚书莫要胡说,此事是我一人所为。”萧厌眉心紧拧:“陛下,是臣的错,臣擅作主张闯了陆家,与钱尚书无关。”

  钱宝坤气恼:“你何必欺瞒陛下,账本是我儿得来,也是我去寻你相助……”

  他极力暗示萧厌,让他赶紧闭嘴顺台阶就下,可谁知道萧厌却是执拗:“账本是我得来,跟钱尚书无关!”

  “你……”钱宝坤又气又恼又无奈,只觉得这人怎能这么实诚?

  钱宝坤还想说话,上首安帝就突然冷喝了声:“你们说够了没有?”

  他看着下方二人本该互相推诿,却一改常态争着领罪,互相都不愿意让对方担责,而且言语之间大有让他将自己拿出去安抚世家那些人的意思。

  安帝脸上愈发阴沉,片刻后陡然沉喝出声:“你们当这是什么,泼天的好事吗,还由得你们抢来抢去?”

  钱宝坤和萧厌齐刷刷闭嘴。

  安帝眸色冷凝:“就你们方才这模样,梁春荣他们说一句你们二人勾结都算是轻的。”

  “你们当以下犯上是什么罪名,擅闯中书令府,废了朝廷官员,你们居然还想抢着领罪,斩首流放的大罪也想提着脑袋赶着上前吗?”

  “微臣不敢。”二人齐齐低头。

  安帝寒声道:“朕看你们没什么不敢的,旁人都是抢着推诿,你们倒好抢着认罪,朕说过要责罚谁了?”

  一语落下,殿中几人都是错愕。

  钱宝坤忍不住抬头:“陛下?”他迟疑:”您,不罚我们?”

  “不可!”

  萧厌也是难得愣了下,等反应过来之后便忍不住急声道:“陛下,今日之事世家那边不会轻易放过的,您若是一意庇护微臣和钱尚书,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

  “你奉旨搜查陆家,钱宝坤替朕查账,他们有什么资格不罢休?”

  钱宝坤和萧厌都是忍不住瞪大了眼,一副全然没想到安帝会因他们跟世家硬扛的样子,而且像是意外安帝会将陆家之事直接揽了过去,不仅不曾责罚反而还替他们开脱。

  二人都是先是震惊,随即脸上染上动容,钱宝坤更是一副红了眼圈的架势,恨不得以身相报。

  “陛下……”

  “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朕连你们二人都护不住?”

  二人连忙道:“微臣不敢。”

  宋瑾修就站在一旁,满是沉默地看着本还盛怒的安帝,被二人三言两语就糊弄地主动替本该重责的两人开脱,不仅不曾追究二人大过,反倒以圣旨遮掩过错,甚至还主动揽下今日之事,突然就明白自己往日当真是天真的可笑。

  他原以为他跟朝中这些人没什么区别,甚至论才智不输给任何人,他与这些老臣输的只是年龄,是政绩。

  若他能早出生二十年,必定能比他们走的更高更远,甚至成为朝中肱骨,让陛下对他另眼相看。

  可是如今看着萧厌和钱宝坤是如何轻易摸准安帝命脉,借着皇帝不容世家的心思,激怒他跟世家嫌隙,且将二人与皇权利益彻底绑在一起,对世家同仇敌忾,轻易化解危机。

  宋瑾修才明白自己往日的自负有多天真。

  钱宝坤就也罢了,可萧厌与他年岁相差不大,他能轻易拿捏帝心,靠的从来都不是外人眼中所谓的谄媚和运道。

  比起这人,他还稚嫩的多,输给他真的是半点都不冤枉。

  而棠宁能得了此人庇护,有这般兄长在旁,远比留在他这个心智不清的人身边要强的多。

  宋瑾修突然上前跪在地上,朝着安帝磕头说道:“今日之事本就非萧督主与钱尚书过错,陆家贪污漕粮,谋害朝中重臣,又以手段阻拦枢密院查案,罪臣与陆家之子相熟,且也多次出入陆家,因此得知内情,为想将功补过举告陆家之后,陛下方才下旨让萧督主二人查实。”

  “萧督主他们是奉旨搜查陆家,陆中书他们纠集朝中重臣叩跪宫前威逼陛下,实为大不敬之过错,陛下英明,又岂会为之妥协。”

  宋瑾修身形消瘦苍白,开口却是让安帝侧目:

  “萧督主与钱尚书是朝中肱骨,不该为世家裹胁,罪臣本就是有罪之身,愿替陛下分忧。”

  安帝微眯着眼:“宋瑾修,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瑾修神色平静:“那账本是微臣从陆家三郎手中所得,陆家行刺朝中重臣之事,也是微臣从陆执年口中亲耳所听。”

  “萧督主与钱尚书是奉旨搜查陆家,是罪臣举告陆家上下,方有今日之事,罪臣愿为陛下马前卒,指证陆家上下。”

  钱宝坤忍不住惊讶地看了宋瑾修一眼,又看向萧厌。

  这宋家大郎是怎么回事?

  ……

  殿外一众朝臣根本不知道殿内到底什么情形,只知道萧厌领着宋瑾修入内之后,那御正殿内就仿佛没了动静。

  先前一直开口跪求安帝严惩萧厌的梁太师虽然没走,却也未曾再竭力高喝,其他那些世家朝臣虽然继续高声求见,可随着时间过去也逐渐口干舌燥,被日头晒得头晕眼花。

  眼见着有小太监端着茶水入内,他们都是忍不住滚了滚喉咙,只觉得那干渴的感觉越发厉害,喉间像是有刀子拉扯,让人难耐。

  一些人突然就想起先前萧厌说过的话。

  陆崇远是为了陆家不得不求,他有皇后和四皇子,绝不能让陆家受辱污了声名累及中宫,可是他们呢?他们这么尽心竭力地为着陆家,图什么?

  世家一体,荣辱与共。

  陆崇远常用此言来让他们提陆家谋事出头,可如果换成今日是他们受辱,陆崇远会像是他们替陆家出头一样,来替他们这些人出头吗?

  明知道是挑拨之言,也明知道萧厌先前说那些话是不安好心,可有些东西一旦生了嫌隙就如同树木生芽根植于心中,只要稍有风雨便能遮天蔽日。

  先前被萧厌嘲讽过的那位林大人苍白着脸扭头:“陆公,我们这般跪求,陛下也未曾召见,那萧厌深得圣宠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被陛下惩处,况且今日之事还是陆家有错在先,陆执年到现在都未曾被你们找回来,那钱宝坤也被他得罪偏拢萧厌。”

  “陛下若真被萧厌哄住,咱们就算跪死在了这里恐怕也毫无用处,不如先行回去,明日早朝之上再行弹劾……”

  旁边早有跪不住的朝臣跟着开口:“林大人说的是,那萧厌奸诈狡猾,钱宝坤也不好招惹,咱们不如先回去想想办法,看能否安抚了钱宝坤将他先拉拢回来,也省得白白将户部助力推给了萧厌那狗贼……”

  世家之人看似团结,实则本就不是一心,利益纠缠之下才有所谓的同进同退,可私底下却各有算计。

  陆崇远听闻这些人居然生了退缩,脸色瞬时难看,他沉声开口:“我知道诸位心思,钱宝坤但凡有丝毫拉拢的可能,老夫也绝不会与他至此,可他今日既与萧厌一起,便已经摆明了与我等再无修好的可能。”

  “那也是因为你们陆家的儿子先欺辱了人家钱家女娘……”

  “三郎绝不会做这等卑劣之事!”

  陆崇远面染怒气,他的确对陆执年有些失望,也恼怒他近来接连惹出祸事,让的陆家麻烦不断,可是那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他对陆执年的品性却知之甚深,他是绝对不会去欺辱钱家女娘。

  他已经问过陆肇先前的事情,陆执年分明是冲着宋棠宁去的,那钱小娘子跟宋棠宁同路,陆执年怕是无意间有所冲撞,才会被钱家当了借口。

  陆崇远看向周围几人:“三郎近来的确犯错,可他也是诸位看着长大的,诸位觉得他当真会做那等欺辱女子的无耻之事?”

  “今天陆家的确有错,错在未曾管束三郎,让他惹出祸端被萧厌寻了借口,可是萧厌擅闯陆家欺的却并非只是陆氏一家颜面。”

  “陛下想要什么你们心里应该都很清楚,萧厌与我等之间矛盾更是不可调和,若是今日诸位退了,世家最贵和不可冒犯就成了笑话,往后人人都可骑在诸位头上,这朝中又何曾还有我等立锥之地?”

  “萧厌此獠不除,世家永无宁日。”

  那些人面上露出动摇之色,梁太师也是神色凝重,抿唇未曾说话。

  冯秋荔原是安静待在一旁,他并未像是崔家那边直接拒绝进宫,反而没什么存在感地“依附”陆家所求,此时却是突然开口:

  “要除萧厌,我等自然愿意出力,冯家上下也愿意跟陆家共进退,可是有一件事情我想要陆公如实告知我等,萧厌今日带人入陆府,可有搜到什么不该搜到的东西?”

  陆崇远沉声道:“自然没有。”

  萧厌他们今日入府的突然,可陆家上下又不蠢,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断然不可能放在显眼之处。

  更何况萧厌那厮根本不敢在陆家久留,黑甲卫入府前后也不过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便因其他人赶来匆匆离开,他们就算真从陆家带走了些什么,也不会有什么能让陆家伤筋动骨的东西。

  萧厌带着黑甲卫入府初时他虽然惊慌过一阵,可回过神后陆崇远便已经亲自去查过几间密室和府中暗牢,要紧的东西一样没少。

  冯秋荔抬眼:“那陆执年呢?他对世家之事知之甚深……”

  “他不会出卖陆家!”陆崇远断然道。

  冯秋荔抬眼看着他:“陆公确定?”

  “老夫……”

  陆崇远刚想说他当然确定,陆执年绝不会出卖陆家,先前一直紧闭着的御正殿大门却是突然打开,有安帝身边伺候近侍从里面走了出来。

  陆崇远话音顿时消散,扭头朝着那边看去,先前还各有心思的那些朝臣也是纷纷噤声。

  梁太师避开身边阴凉,连忙开口道:“冯公公,陛下可有召见我等?”

  “梁太师别急,陛下正与萧督主还有钱尚书议事,得空自然会召见诸位。”

  梁太师闻言心中一咯噔。

  往日安帝虽然厌恶世家,可面对他们“逼迫”,最后大多都会为了大局而做妥协,可是这次他竟然态度这般强硬。

  最重要的是,既不召见,御正殿的门却开了,梁太师心中瞬时浮出不安来,陆崇远也是脸色变化。

  果然,下一瞬那冯内侍突然开口:“陛下有旨,吏部侍郎陆肇勾结南地官员,贪污漕粮,无视朝廷法纪,着将其下狱严审。”

  “中书令陆崇远教子不善,齐家不宁,禁足府中,待陆肇之事查明之后,再行处置。”

  殿前跪着的所有人都是安静至极。

  陆崇远如遭雷殛,只觉耳间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