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见到期盼的人,老太太欢天喜地拉着身前人的手。

  “你怎么现在才过来,是你祖父又给你加课业了吗,他总喜欢教训人,看着就讨厌。昨日祖母说好要陪你一起放纸鸢……对了,纸鸢……”

  老太太扭头:“我的纸鸢呢?”

  见她作势就要起身去找纸鸢,萧厌拉着她柔声道:“纸鸢我让人先收起来了,待会儿再看,只是祖母今日不乖,都没好好吃药。”

  老太太顿时瘪着嘴:“药苦,不好吃。”

  萧厌轻哄:“可是祖母要吃了药,才能身子好,等身子好了,才能陪着上焉出去放纸鸢,祖母不想去吗?”

  老太太如同孩子,眼睛一亮:“要去!”

  “那祖母先乖乖吃药。”

  哄好了老太太,萧厌才朝着绫音看了一眼,绫音连忙端着药碗上前。

  接过药碗,萧厌拿着汤匙搅了搅汤药,便舀了一勺吹了吹后,递到老太太嘴边。

  原本还满是抗拒的老太太乖乖喝着他手里汤勺里的药,一边苦着脸,一边还惦记着出去玩:“那你要陪我放纸鸢,我可厉害了,会扎很大很大的纸鸢,还会扎老虎,扎蝴蝶……”

  “好,我陪您。”

  老太太说话时有些糊涂,颠三倒四不说,想起高兴的事时还会手舞足蹈。

  萧厌手中那一碗汤药撒了许多在他身上,老太太身前也沾了许多污渍,可是向来喜净的萧厌丝毫不以为意,只伺候着老太太将汤药饮尽,拿着帕子替她擦干嘴边留下的药渍。

  床上的人不着边际的说着话,萧厌便轻哄着句句应答,过了没一会儿,刚才还闹着要放纸鸢的老人就面露困倦,说话的声音小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着“纸鸢”,人就已经合眼睡了过去。

  萧厌小心扶着那老人躺下之后,替她盖好薄被,待到老人睡熟之后,才叮嘱绫音在旁守着,起身带着棠宁和秦娘子一起去了隔间。

  棠宁疑惑:“阿兄,方才那位是……”

  “曾外祖母,你可以叫她太奶奶。”

  棠宁愣了下,就听萧厌柔声道:“上焉是我父亲的乳名。”

  秦娘子见棠宁有些不解,在旁与她解释:“老夫人先前生了一场大病,因着没有及时医治,所以神智有些混乱,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认不得外间的人,清醒些时能记得一些过去的人事,不清醒时又会完全忘记。”

  棠宁听着秦娘子的话一瞬间觉得心口难受。

  清醒着时也认不得人,那糊涂时会是什么样子?

  她想起刚才的老人,她笑起来时满面皱纹,言行却如同稚童,她隐约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可细想半晌却又想不起来。

  棠宁只当老太太是与她曾见过的人面貌相似,扭头朝着秦娘子压低了声音:“太奶奶的病症不能医治吗?”

  秦娘子摇摇头:“老夫人病了太久,先前又为人所害,吃过一些不该吃的药物,能稳住身子康健已是不易。”

  若非她和萧厌相识之后,就数次借口进宫医治,甚至这近半年时间一直留在京中小心看护,几次将一只脚都踩进阎王殿的太皇太后拉回来,怕是她老人家早就已经没了,还谈何康愈。

  棠宁轻抿着唇有些难过。

  秦娘子没多留,说了几句就离开。

  萧厌见棠宁垂着眼的模样,反而轻声安抚:“别难过了,太奶奶这样其实挺好的,不必记得一些不该记的人,也不用为着那些早就过去的事情难过,而且她若是什么都清醒,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当年父王出事,东宫所有人被诛,若非太皇太后受了刺激疯了,以她对父王还有他的疼爱,根本活不下来。

  萧厌拉着棠宁坐在身旁,见她有些沉郁,便说起了别的。

  “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叫上焉吗?”

  棠宁摇摇头:“为什么?”

  萧厌轻笑:“因为祖母怀我父亲时,曾祖父梦到了猛兽悬于梁,他崇文亦尚武,也觉得君子上焉者,虽善需有徵。”

  “我曾祖父是个半点不知谦逊为何物的人,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功绩,闯下偌大家业,一手让得族中强盛。”

  “为安定下面那些人的心,他才不得不稍稍装的斯文些,可虽以君子之行教导我父亲,心里却期盼他能成为无往不利的猛兽,故而给他取名上焉。”

  上焉者,古语谓圣人,亦指万人之上。

  棠宁还记得萧厌之前说过他父亲的事情,说他父亲极得曾祖父喜爱,甚至越过他祖父早早就被定为承继之人,尽得人心,也因此与他祖父生出嫌隙逐渐被他所忌,以至于后来身死。

  如今听萧厌的话,她越发明白他父亲为何会走到那一步。

  上焉……

  这般毫不掩饰看重,甚至希望的名字,若与之相配之人再惊才绝艳,怎会不引人嫉妒?

  萧厌说起过往的事情,浑身都弥漫着柔和。

  “我父亲年幼时几乎没有闲暇之时,早早就接触族中之事,太奶奶最是心疼他,总是变着花样的带他玩耍,可是父亲性子早熟,又知道自己身负重担,年纪轻轻便格外老成,太奶奶总说是曾祖父教坏了他,还为了父亲揪过曾祖父的耳朵。”

  “我出生之后,太奶奶就极为溺爱我,像是要将父亲曾经没有过的孩提之时全部都补偿给我一样,哪怕父亲约束着我,我十岁之前也一直都是撒了疯的恣意,从未曾有过任何不如意。”

  他继承了父亲的聪慧,却没承继父亲身上的律己和古板,加上独一无二的尊贵,那些年说他是宫中的霸王也不为过。

  他恣意快活了过了十二年,直到……

  萧厌神色顿了顿,眼底阴霾生起时,垂着眼帘低声道:“陪我做纸鸢吧,万一太奶奶醒来时还记得。”

  棠宁有些迟疑:“可是我不会做。”

  “我会,我教你。”

  萧厌带着棠宁去了庄子旁边的竹林,砍了几节竹子回来,又让人送了纸张过来。

  棠宁跟在一旁看着他手脚利落拿着曾经杀人的软剑几下削出竹骨,弄出细细的竹丝,待弄好了纸鸢的形状。

  她才照着萧厌说的,有些笨拙拿着纸张糊在绷好的竹骨上。

  “画技如何?”萧厌扭头。

  棠宁眨眨眼:“应该……还可以吧……”

  “那一人一只?”

  棠宁点点头后,萧厌便取了笔墨过来,二人明明未曾商量,落笔勾勒完后,却是一只老虎,一只蝴蝶。

  等着色好,彻底完工,棠宁瞧着萧厌手中甩着尾巴活灵活现的大老虎,噗哧笑出声。

  “哪有红色的老虎?”

  她举着自己手里的花蝴蝶:“我的好看。”

  萧厌抿唇轻笑:“对,你的好看。”

  外间天色已有些昏暗,屋里点灯时,外间绫音过来,说是老太太醒了。

  棠宁忙催促着萧厌拿着做好的纸鸢过去,谁知睡醒的老太太却全然不记得之前的事情,满是茫然地望着拿着蝴蝶纸鸢的萧厌。

  “你是谁?”

  看着站在床前的萧厌,哪怕明知道床上的老人是病了,可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难过还是将棠宁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棠宁抱着怀里的老虎纸鸢,拉着萧厌上前,朝着床上的老人露出个大大的笑来。

  “太奶奶,他是元晟,我是棠宁,我们陪您放纸鸢来啦!”

  “元晟……”

  老太太歪着头,片刻目光就落在棠宁怀里,拍着手高兴:“纸鸢,放纸鸢!”

  萧厌感觉着拉着他那只小手上源源不断炽热的温度,心里那一瞬间的冰凉似被风吹散,眉眼松软下来。

  “好,放纸鸢。”他反手握着棠宁:“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