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养病的日子,颜心让景元钊和张南姝都别来。

  他们要忙,她也需要休息。

  仲秋的天气好,舒云淡月、和风细细,庭院的丹桂树开了花,浓郁芬芳。

  颜心早晚都散散步。

  她遇到过大少奶奶,也遇到两次五少奶奶。

  大少奶奶似乎看开了,等一个机会离婚。她气色好了不少,面颊饱满红润,一双美眸有了神采。

  五少奶奶却沉淀了下去。她才十六岁,肩头似有千斤坠,走路脚步都迟缓而虚浮。

  这日傍晚,夕照漫天,红霞似给树木披了件锦裘。大少奶奶遇到了颜心,特意过来和她说说话。

  “……上次送你的脂粉,可好用吗?”大少奶奶问。

  颜心:“轻薄均匀,上色又透,很好用的,大嫂。”

  大少奶奶笑了笑:“在铺子里卖得极好,不少阔太太喜欢。”

  又压低声音,“四弟妹,我偷偷告诉你,那是我调制的。”

  颜心一愣。

  她倒是不知道。

  她前世和长房关系不密切,只知道大少爷做股票买卖,盖洋房买汽车;大少奶奶似乎成日打牌。

  “大嫂,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本事。”颜心说。

  大少奶奶苗茵笑道:“我结婚前最爱臭美,成日自己陶制,跟家里好几个师傅学过。

  只是我哥哥、我父母不太喜欢我弄这些。你也懂的,手艺人嘛,总归不体面。”

  前朝时候的阶级,士农工商,做工的人低人一等。

  “现在怎么准你制了?”颜心笑问。

  苗茵:“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是拿了你做例子。医女嘛,一样不太好听的,可你做出了功绩,就是军政府的小姐。

  我跟我父母都说,现在世道不一样,朝廷没了。姜家又靠不住,若有一门手艺,将来说不定像四弟妹一样发达。”

  颜心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大嫂学会借力打力了。”颜心道。

  她也想起,她开药铺的时候,姜家众人都反对。

  后来几次聊天,大少奶奶话里话外,是挺佩服她的,还羡慕她会赚钱,有本事可以立足,鼓励她好好干,不要被旁人干扰。

  颜心一向把这些当成恭维,不怎么上心。

  回过头,她才意识到,大少奶奶是真的很佩服颜心的自立。

  民国初年,女子想要立起来,也是难以登天。

  颜心做了一个伟业。在大少奶奶眼里,她能养活自己、养活孩子和一个药铺的伙计学徒,她很厉害。

  今生,颜心做出了更大的成绩,这些成绩足以震撼人心。

  它敲开了大少奶奶心里那扇门,给她投射了一道指路的光。

  “我在想,如果离婚了,我能否靠着手艺养活自己?世道再变,胭脂水粉总有人买的。

  我们家有个作坊,是从曾祖父手里继承的,这行当一直都存在。”大少奶奶说。

  颜心没接“离婚”这茬,只是说:“胭脂水粉一直都有销路,这个你放心。”

  就像笔墨纸砚,哪怕再过百年,它也有需求,有它的市场。胭脂水粉同样。

  “不过呢,这行当稳,发不了大财。”颜心说。

  大少奶奶:“就像你的药铺,哪怕不能发财,也能养活自己,让自己堂堂正正活着,是不是?”

  颜心点头:“是。”大少奶奶眼底有了点水光:“那就行了。”

  颜心冲她笑。

  妯娌俩说了很久的话,直到夜幕降临,庭院一片漆黑,白霜点了一盏汽灯。

  有人抹黑往回走,瞧见这里有光,叫了声:“四嫂?”

  复又看到了大少奶奶,“大嫂也在?”

  颜心和大少奶奶瞧见是五少奶奶傅蓉,招呼她,又问她:“吃饭没有?”

  “没有。我下午在正院,帮衬着小姨太太带孩子,累死了。”五少奶奶说。

  颜心对两个妯娌道:“去我那里吃饭。程嫂的手艺特别好,你们俩也去尝尝。”

  两人道谢。

  颜心又问五少奶奶:“正院怎样了?”

  “阿爸估计不太行了,左不过这几日。”五少奶奶压低声音,“姆妈恨不能他一时死了。”

  颜心:“总有这么一日的,阿爸病得很重。”

  大少奶奶:“他是中风,没办法的。”

  三人闲聊。

  程嫂见她们俩来了,临时添了两个菜。

  “……大嫂,你上次送给我的粉,哪里买的?”五少奶奶主动说,“那个颜色好轻薄,上脸一点也不滞。”

  颜心说:“那是大嫂娘家作坊的。也有铺子。”

  “我要去买一些。”五少奶奶说。

  颜心就告诉她,那些好用的粉,是大少奶奶自己调制的。

  “大嫂真厉害。你可以开个胭脂铺子呀!”五少奶奶说着说着,就活泼了起来。

  她到底还是有点小孩子心气,又说,“上次我去百货公司,那什么牌子的胭脂,五块银元一盒。”

  大少奶奶吃了一惊:“这么贵,谁买呀?”

  比她娘家铺子的胭脂贵了五十倍。

  “我也这么说,谁买呀,胭脂卖这么贵,里面加了金子?你猜小伙计怎么说?”傅蓉不等旁人回答,继续道,“没货,那日的货都卖光了。”

  大少奶奶震惊看着她。

  五少奶奶也很感叹:“有钱人好多!”

  大少奶奶略有所思。

  颜心鼓励看着她,希望她能得到更多的力量。

  三个人吃了晚饭,五少爷来接五少奶奶了。

  看到自己丈夫,五少奶奶脸上的轻盈、欢喜都不见了,她沉默着低垂了头,讷讷对颜心和大少奶奶说:“大嫂、四嫂,我先回去了。”

  看着他们夫妻俩走远,大少奶奶很疑惑:“她怎么了?小两口吵架了?”

  颜心觉得不是吵架。

  姜公馆越发拘谨,大少爷、二少爷和姜寺峤都有生财门路,五少爷却没有。

  一则他年纪小,外头毫无人脉;二则无一技之长,又不愿意像二少爷那样去服侍人。

  他很缺钱,肯定是已经在打五少奶奶的主意。

  就是不知道,他成功没有。

  颜心没有多管。不是她心肠硬,而是人需自渡,旁人才有渡她的机会,否则白费心力。

  她没太多的力量去拯救旁人,她光拯救自己已经很辛苦了。

  没过几日,大老爷姜知衡死了。

  姜公馆发丧。

  颜心作为儿媳妇,在葬礼上遇到了章家的二少爷章逸。

  这是她第二次和这个人见面,却仍感觉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