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娘”出口,也惊动不了床榻上的女人。

  时安夏跪着上前,伸出颤抖的手,如儿时阿娘**自己的脸一样,伸手轻轻抚在了阿**脸上。

  那张脸颧骨高耸,脸皮纤薄冰凉。

  阿娘闭着眼睛,皱纹很深。

  她是侧卧蜷缩的姿势,头发散乱地耷拉着。可头发太稀疏了,仍是没遮住耳朵被割去的伤疤。

  那伤疤扭曲而狰狞,记录着当年阿娘受过的酷刑和逼问。

  那时的阿娘,是存了必死的决心吧。

  时安夏泪如雨下。

  她忽然感觉到阿娘动了一下,尔后便如惊惶的小兔子一般发出碎碎的咝咝声。

  阿娘睁开了眼,眼睛灰暗。

  阿娘看着她,她也看着阿娘。

  双方都没说话,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

  “娘……”时安夏石破天惊的一声,将阿娘惊得震耳欲聋。

  阿娘闭了眼睛,全身都颤抖起来。

  她碎碎着重复一句,“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她便换了一句喃喃念叨,轻轻柔柔的,是当娘才有的那种温存。

  时安夏将耳朵贴近,听到那句话是,“小叶子,吃饺子,欢欢喜喜乐吱吱。”

  念着念着,阿**眼泪湿了满枕。

  时安夏握着她皮包骨的手,“娘,您的小叶子终于找到您了……”

  她见阿娘睁开了眼睛,便将右手放在自己胸口,左手压在右手上,哭着说,“放阿娘在小叶子这里,小叶子永远记住阿娘。小叶子……一刻也不敢忘啊……娘……”

  阿**眼泪,从灰暗的眼里落下。

  她没疯,她从来就没疯。

  疯的是人间,疯的从来都是那些利欲熏心,没有道德良知,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她抬起手,不可置信伸向前。是梦吧?

  她觉得自己在做梦。

  也许她要死了,死前梦到女儿来找她了。

  可下一刻,一双温暖的手就那么握住了她的手,把自己的小脸贴在她的手心里,“娘……”

  千言万语,化成这一个字。

  哽在心头的痛,不敢触碰的痛,全都在这一个字里。

  岑鸢悄然退了出去。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早该带她来见阿**。

  很明显,阿娘并没疯。

  她要么是一直装疯,要么就是唯一的良药是他的小姑娘。

  那夜,时安夏宿在了阿**房里。

  如儿时一般,抱着阿娘睡觉。

  只是那时,是她偎在阿娘怀里。

  如今,是阿娘偎在她的怀里。

  少时,阿娘为她遮风挡雨。

  多年后,她长大了,有足够能力为阿娘遮挡风雨。

  那夜,母女俩说了很多很多话。

  阿娘说话经常颠三倒四,可不妨碍时安夏听懂。

  阿娘说,有一次,她梦到她的小叶子长大了,成了人上人,所有人都要听她号令。

  她还梦到自己饿死了,而她的小叶子来找她,只找到了一把白骨。

  她说她好害怕呀,怕她的小叶子会哭得太伤心。

  阿娘一直说话,一直说话,不敢睡去。

  她怕一闭眼,这仍旧是一场梦。

  如果这是一场梦,她希望能永远梦下去。

  至少在梦里,她的小叶子又抱着她了。

  时安夏的眼泪湿了满枕,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开口,就只有那个“娘”字,再无其他。

  这一刻,她多感激岑鸢啊。

  她更加抱紧了阿娘,终于找到话说了,“那个来救你的人,就是我的夫君。阿娘,你觉得他好不好?”

  她又补充说,“那是您的女婿呢。”

  可阿娘还在说别的,根本听不到她说的话。因为她坏了一只耳朵,听声儿很弱。

  时安夏心疼地抱着阿娘,直到天亮。

  次日起床时,阿娘睡着了,却像个孩子般抱着她不肯撒手。

  时安夏一动。阿娘就醒了。

  时安夏贴着阿娘那只可以听声儿的耳朵,轻轻哄着,“阿娘再睡会,我一会儿就回来陪您。”

  阿娘惊恐地看着她,忽然用力推,“你跑远远的,只要离开关州,去哪儿都好。别回来了,听到了?”

  时安夏倾身将阿娘抱了个满怀,“阿娘,我哪里都不去,就守着您。等我把叶启明和叶崇江杀了给您报仇。”

  阿娘使劲摇头,“不不不,你离得远远的,他们坏!你别惹他们!你斗不过他们的。”

  时安夏已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和幽冷,“阿娘放心,我已经长大了。他们再不是我的对手,我弄死他们,不过是捏死只蚂蚁。”

  当日,时安夏进宫面圣。

  她懒得自己动手染了鲜血,跑明德帝面前告状去了。

  从她两岁入叶家成为鬼胚,八岁逃离,一路艰辛,阿娘如今被折磨得不**形,一五一十跟明德帝全说了。

  她道,“父皇,我要叶启明和叶崇江的命。”

  明德帝早就听得怒火中烧,宣马楚翼觐见,“立刻去关州抓人,把叶家所有人全部抓回来审!”

  马楚翼领命而去。

  事关海晏公主小时候的遭遇,他听得毛骨悚然。

  他去见了岑鸢,了解完相关情况,当日就带着东羽卫出发去关州了。

  也是这一日,太阳落山,唐楚君终于见到了女儿。

  时安夏眼下乌青,唐楚君也没好到哪里去。

  母女俩坐在院子里喝茶,面对面坐着。

  一杯又一杯茶喝下肚,时安夏都不知从哪里说起。

  唐楚君少有的镇定,吸了口气,“夏儿,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时安夏抬起眼眸,看着依然年轻如花美貌的母亲,想起她那受尽折磨的阿娘,便是渐渐又垂下头去,“母亲,我还有个阿娘。”

  “阿娘?”唐楚君心头陡然一跳。

  她昨晚就想过,是不是跟女儿早年失踪有关。

  时安夏点点头,然后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夕阳下,岑鸢大步走近,“夏夏,你去陪阿娘,我来跟母亲说。”

  他拉开时安夏身旁的椅子坐下,沉敛着眉眼。

  唐楚君愕然看着女儿女婿凝重的表情,一时忐忑不安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时安夏默了一瞬,看着岑鸢侧颜如剪,撞在夕阳照过来的红光里,异常令人安心,一时勇气大增,“母亲,我八岁之前住在关州叶家。”

  唐楚君握着茶杯的手指泛着白,颤声问,“然后呢?”

  时安夏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出口之语,震耳欲聋,“我是叶家豢养的鬼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