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跪下”,如一道惊雷砸在头顶上。黄思凝不可置信地看着曾祖父。

  就算要打要骂要罚,也不能在这么多人前啊!

  曾祖父自来的教育理念就是“七不责”,第一条便是对众不责。意思是在大庭广众下,不要责备孩子,要在人前给孩子留些尊严。

  如今,曾祖父竟要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跪下!

  她不能跪!绝不能!

  她分明还是个孩子,她也是有尊严的啊!

  但在曾祖父如刀般锋利的视线下,她膝盖一软,就那么跪了下去。

  这当口,外头又进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低声问另一个人,“陈公子,你催得这么急,总要先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另一个冷泠看他一眼,懒得搭理。真就是话不投机,一个字都多。

  又是在众人屏住呼吸间,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祖父!”起先问话的正是黄皓清,也就是黄思凝的父亲。

  他见女儿下跪被围观,心里慌乱,一时震惊不已,“祖父,这是发生了什么?”

  黄万千负手冷睨,“发生了什么!你养的好女儿!她要欺师灭祖!”

  黄思凝:“!!!”

  曾祖父一定是疯了!一定是被人夺舍了!才会说出她欺师灭祖的话来。

  她必须要争取父亲的原谅,未语泪先流,“父亲,女儿一时,一时,一时玩心过重,与时姑娘……闹,闹着玩。女儿……并,并不是,有意要为难时姑娘!父,父亲明鉴!也请曾祖父不要偏听偏信!”

  黄皓清一看祖父那沉重的脸色,便知事情不简单。

  祖父已有多少年不动怒,多少年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就跟那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一点就炸的样子。

  但见祖父深深一闭眼,再睁开眼时,眸底一片痛色。他沉声问,“谁有戒尺?”

  还真有。

  今日到场有不少教谕,纯粹是习惯便带了戒尺在身,没想到还派上了用场。

  一时递上去好几只戒尺,黄万千顺手拿了一把,朝着孙子黄皓清道,“跪下!女不教,父之过!”

  黄皓清只犹豫眨眼的功夫,便掀袍跪在了祖父身前。

  当黄万千的戒尺打在黄皓清手上时,黄思凝只觉眼前黑了,天塌了。

  戒尺打的那是手吗?

  打的是脸!打的是尊严!

  黄皓清如今四十不到,上有老,下有小,外有朋友,内有妻妾,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在乎脸面的时候。

  他是文坛泰山北斗的嫡孙!是儒士名流的儿子!

  他更是他自己!

  他从小就是当今明德帝的伴读,是大儒方瑜初的得意门生,是《北翼风华》的作者,更是上届春闱的出题者之一。

  他不入仕,却在朝廷中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他是黄家风仪最具代表的传承者,被广大学子推崇且称道。名校更是为能请到他去讲一节课,而倍感尊荣。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曾祖父用戒尺责罚。

  就算小时候,黄皓清也不曾受过这般屈辱。

  一下!两下!三下!

  四下!五下!六下!

  打到十下都没有停止的意思。

  时安夏看着黄老夫子能为她做到这些,心下十分动容。她上前打断,温温道,“听闻静安茶馆的静心茶十分有名,黄老夫子不如移步去品一品?”

  黄万千这才停了手,知小姑娘给自己递梯子,心头更加惭愧不已,“我黄家世代书香门第,百年风骨,竟出了个如此品性恶劣的后辈,实在是愧对先祖。今日之事,还望师父海涵。”

  时安夏听胡子一大把的黄万千一口一个“师父”叫着,只觉别扭又好笑,“黄老夫子是万千学子心中神祗一般的人物,可别再叫我师父了。不如,叫我先生可好?”

  黄万千叫着“师父”倒是一点没有心理障碍,只是察觉到把小姑娘叫老了,又怕把小姑娘捧得太高,自己护不住她。

  他是打算穷尽毕生,举黄家全族之力护住这个小姑娘,保她一生顺遂,一世坦途。

  是以黄万千并不纠结,立时应下,对跪着的黄晧清道,“还不起来谢过先生。”

  黄皓清这才起身,却是眉目舒展,向着时安夏拱手一揖,“谢先生大人大量。”

  他对时安夏的接受程度非常高,其鉴赏力在黄家一众人中也算佼佼者,自是知道时安夏当得起“师父”这两个字的分量。

  只是他来得晚,挨了罚,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回去了解完整,他还得怒扇女儿几个巴掌才能解了心头之气。

  时安夏并不想为难这些真正有风骨的文人,便将话题转向了别处,“待斗试结束,我准备开‘和书’字体第一课,时间地点由黄老夫子安排吧。”

  黄万千心头一震之后就是一喜,先生这是要着力推广“和书”字体了。

  经今日大庭广众的这顿责罚,便是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时安夏觉得黄皓清这顿打不能白挨,正是宣传推广“和书”字体的好时机,为“和书”字体成为北翼国书字体打下基础。

  在场之人,不是教谕就是学子们的亲朋好友,无一不好奇这姑娘所说的“和书”字体到底是什么?能令黄老夫子推崇备至,拜在其名下。

  当然更好奇的是,这姑娘不是流落坊间多年,两年前才被找回来吗?据她大姑母说,字都不认得几个,更是不懂礼数之人。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可以当得起“先生”开课呢?

  今日静安茶馆发生的事长了翅膀在全京城传播,最离谱的一个版本是黄晧清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始作俑者黄思凝更是被黄老夫子罚去庵堂做了姑子赎罪。

  这把黄皓清的正室文氏,也就是黄思凝的母亲气得哭晕过去好几回。

  她女儿正当议嫁的年纪,早前是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起。如今名声搞成这样,哪个正经书香门第,哪个高门勋贵能让女儿进门?

  作孽啊!

  文氏气炸了,嗯哼!时姑娘是吧!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呢。以后见着了……我绕着您走行了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说白了,她是不敢再惹时安夏。

  正室之位,来之不易。后宅还有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孟姨娘,成日里都在虎视眈眈。

  但凡她行差踏错半步,就得从这位置上卷铺盖滚蛋。

  也是在这会子,黄家上下所有人才真正知道,他们将迎来一位“先生”,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少女。

  而时安夏这日下午并未等到哥哥们从考场出来,因为宫里派人来接她了。

  皇太后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