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

  县衙的叶县令,有幸得高人指点,正激动振奋。

  而指点他的那位、目前只有小学学历的高人,此刻将将起床,准备上学。

  出门前,老崔氏照旧交代:“钰哥儿,岘哥儿,路上仔细安全。”

  “知道啦祖母。”

  崔钰、崔岘应声,一同出门。

  老崔氏目送两个孙子远去,又回头督促两个儿子:“老大、老二,回房温书。”

  崔伯山、崔仲渊立刻苦着脸回了屋。

  新家安定了,孙儿上学了。

  老崔氏松懈几天后,又开始紧绷起来,照旧盯着儿子读书——

  她在计划,如何把两个儿子送进县学。

  可惜这并非使些银子就能简单办成的,还得走动关系。

  另一边。

  崔家兄弟二人,走到伏牛巷口,跟等待他们的裴坚四人汇合。

  然后一同赶往族学。

  但今日气氛不知为何,格外沉闷。

  除了崔岘背着书箱,悠哉哼着小曲儿,姿态轻松惬意。

  其余四人包括崔钰在内,都是一副‘如丧考妣’、‘上学如上坟’的表情。

  咿?

  怎么了这是?

  崔岘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奇怪,昨天不还好好的嘛!

  其余五人闻言,互相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木然。

  算了,天才妖孽注定无法理解学渣们的心酸。

  裴坚叹了口气,神情恹恹:“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奥。

  崔岘识趣的没有再问。

  果不其然,等到了族学后,他顿时知道了。

  课堂上。

  吴清澜表情冷峻,手持戒尺:“除刚入学的崔岘外,其余人先后来背诵昨日教习的《国策》《三传》篇内容。背诵后回答一个相关内容的问题,且答案要引自《论语》。”

  嘶!

  听到这话,学堂里所有人齐齐倒抽冷气。

  不是说只需背诵吗?

  怎么还有临时考教题!

  要求还如此惊悚严苛。

  题目出自《国策》《三传》,答案出自《论语》,这是不同的三个科目书籍。

  且不说《论语》那般多篇幅。

  《三传》指的是《春秋》三传,即:《左传》《公羊传》《穀梁传》,是对《春秋》的注释和阐发。

  《国策》即《战国策》,主要记载战国时期,纵横家的策略和言论。

  而《论语》是儒家经典。

  所以,这是要让学子们经史互参,两相辩证啊!

  一位学子愤愤站起来,抱怨道:“夫子,昨日明明说只需背诵,今日为何还要回答问题?”

  看到这一幕,裴坚脸色一白,心中把此人怒骂上一万遍。

  因为这位站起来和夫子顶嘴的学子,就坐在裴坚的前面。

  上过学的都知道。

  当一位学子和夫子顶嘴,或者被挑到回答问题以后,答不上来。

  那么此人的前后左右全得跟着遭殃。

  妥妥的‘课堂连坐诛同窗’罪名。

  果然。

  吴清澜看向站起来那位学子,冷冷道:“不敬师长,扣一分。既然你站起来了,那就从你开始背诵吧。”

  那学子脸色一僵,支支吾吾背不上来。

  好嘛!

  你连背诵都不会,还敢质疑夫子另行提问问题?

  吴清澜当即道:“现在,站着开始自行心中背诵。直到会背,方可放饭。后桌,站起来。”

  裴坚生无可恋的站起来,磕磕巴巴背诵:“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

  这是《战国策·齐策一》中经典的,邹忌讽齐王纳谏。

  当然需要背诵的远远不止这一段。

  好在,裴坚虽错了几个字,最后终究是勉强背诵完了。

  没等他松一口气。

  就听吴夫子问道:“纵横家言‘势’,《国策》中‘势’可借何物喻之?”

  啊?

  裴坚大脑登时一片空白。

  尤其是被吴夫子神情冷漠的盯着,他额头开始冒汗,却一点思路也无。

  这明明是一道只涵盖《国策》的题。

  但刁钻就刁钻在,他必须要用《论语》来答!

  裴坚也是好胆,想不出来,直接干脆放弃:“学生不知。”

  “站着吧。左边,继续。”

  李鹤聿脸色苍白的站了起来。

  他比裴坚好点,至少书背的还算顺利,但也仍旧答不上来。

  不止他俩。

  全课堂的人,一个个先后站起来,最多也就是会背诵,不理解意思。

  这就是人们经常说的: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只懂读死书,有什么用?

  瞧着满课堂学生都垂头丧气站着,吴清澜气的脸色涨红:“愚不可及!简直愚不可及!答案昨日为师已经险些没喂到你们嘴里,今日竟一个人都答不上来!”

  “气煞我也!今日答不上来这道题,你们都别放饭了!”

  啊?

  学子们闻言神情发紧,同时暗中腹诽。

  这道题,昨日明明没说过,怎么就‘险些喂到嘴里’了呢?

  一片安静中。

  听到‘大家都别放饭’的崔岘无奈叹气。

  他可不想挨饿啊!

  于是,崔岘也站起来:“夫子,您还未曾让学生背诵。”

  他是新入学的,跟其余学子进度不一样,夫子昨日单独留给他的背诵内容是《论语》为政篇。

  甚至为了教导崔岘,吴清澜还带领全课堂学子,一起读了为政篇。

  所以但凡在座的学子动点脑子,便该想到,这道题,答案就藏在为政篇里啊!

  见崔岘主动站起来,吴夫子一愣,随后轻咳一声:“那你背诵吧。”

  他是故意漏掉崔岘的,怕这孩子刚来,没进入状态,不会背。

  结果这孩子诚实,自己站了起来。

  接着。

  便听崔岘清脆的声音响起。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他口齿清晰,断句抑扬顿挫令人舒适,背诵的一字不差。

  整个课堂学子人人瞠目。

  不是,昨日夫子也就带着他读了一遍而已。

  而且崔岘还早早下学归家。

  今日这就会了?

  吴夫子面带惊喜,毫不吝惜赞叹道:“大善,快坐下吧,站着累。”

  其余站着的学子:?

  不曾想,崔岘却并未坐下,而是道:“启禀夫子,方才那道题,学生想尝试着解答一番。”

  啊?

  这下,连裴坚等人都纷纷侧目。

  你只会背诵为政篇,昨日吴夫子讲的《国策》《三传》也就是跟着听了一部分。

  这要如何作答?

  唯有吴清澜心中一动,期待道:“哦?那你来解答,且大胆说,说错了也无妨的。”

  崔岘笑道:“夫子问问题之前,说答案只能引用《论语》。昨日特地带领我们读了《为政篇》,所以学生斗胆猜测,这道问题的答案,就在为政篇里。”

  吴清澜频频点头,目露赞叹。

  这便是夫子为何会喜欢好学生的原因呐!

  一点就通!

  就听崔岘继续道:“昨日,学生听夫子教诲,张仪说秦以‘连横’破纵,譬如决堤导流,借诸侯相争之势成秦业。”

  “可见势如激水漂石。”

  “然为政篇有言,子曰:君子不器。”

  “故,真势在民心向背,非仅兵戈尔。”

  此话说完,满堂俱静。

  原来……还可以这样解读?

  吴清澜更是忍不住抚掌夸赞:“说的好!好一个,真势在民心向背,非仅兵戈尔!”

  夸赞完以后。

  吴夫子突然反应过来,震惊看向崔岘:“可为师昨日并未教导你为政篇的释义,只带你读了一遍啊。”

  崔岘眨眨眼:“学生自己读了,便隐约理解其意思。本来只是隐约模糊理解,一早醒来,忽想起昨日夫子教导的《国策》。”

  “两相辩证,互相呼应,便自行懂了。”

  什、什么?

  听到这话,满学堂学子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合理吗?

  众人神情呆滞瞠目的看向崔岘,只觉得在看一个‘妖孽’。

  而吴清澜则是怔怔看着崔岘良久,随后竟当众感动到落泪,激动颤声道:“天才!天生的读书种子啊!”

  “上苍待我吴清澜不薄,竟分发给我一个如此灵气十足的仕林奇才做学生!”

  是的,灵气十足!

  别人只会读死书。

  但他轻易可以举一反三,互相辩证,经史结合!

  这道题看似不难。

  但实际背后隐藏的,是一个八岁稚童用自己的七巧玲珑心,将儒家伦理,和**权谋解读的淋漓尽致!

  这如何不让吴清澜惊艳,甚至激动到落泪?

  更值得侧目的是。

  崔岘还会作诗,还能写一手飘逸好字!

  说是文曲星下凡都不为过。

  看着课堂上侃侃而谈,笑容自信的崔岘,吴清澜在心中震撼的想:他才八岁。

  八岁啊!

  这孩子,未来必定青云扶摇直上!

  正当吴清澜如宝贝疙瘩般看着崔岘,激动到几乎快要昏过去的时候。

  便听一位学子弱弱道:“夫子,既然崔岘回答出了问题,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放饭了?”

  吴清澜脸色骤然一变,怒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们是饭桶吗?给老夫继续背诵!”

  众学子:“……”

  于是这一天。

  写字练笔的时候。

  其余学子把字帖递上去,吴清澜暴怒:“写的是什么,你自己看看写的这是什么?它认识老夫,老夫都认不出它!回去重写!”

  崔岘把字帖递上去。

  吴清澜笑的满脸褶子,双眼放光,抚掌大笑:“善!大善!奖赏票一,不,奖赏票两张!”

  到了饭点。

  其余学子饿的眼前发晕。

  吴清澜带崔岘去吃饭:“我们且早些去,晚了饭菜就凉了。”

  再然后。

  “崔岘今日回答问题,记录在册,加一分。”

  “崔岘背诵完子路篇,奖赏票一张。”

  “崔岘……加一分……”

  “崔岘……奖赏票……”

  一整天下来,满课堂学子们神情已经麻木了。

  这个奖罚制度是不是有些多余?

  干脆把分和赏票全都直接给他吧!

  到了放学时间。

  崔岘把一叠厚厚的赏票塞进书箱,然后站起来,冲四位大哥笑道:“大哥,三位兄长,我先回家啦。”

  在四人眼巴巴的注视下,在全课堂学子艳羡的目光中,崔岘早早放学。

  裴坚饿的两眼发昏:“咿?我怎么觉得,岘弟变成一只大鸡腿了呢?”

  李鹤聿写字写到崩溃:“怎么才能写出来吴老头认识的字呢?”

  庄瑾羡慕的眼睛发直:“我也好想放学啊。”

  高奇则是在想崔岘书箱里那一沓赏票:“你们说我借一张岘弟的赏票,明日能抵一顿毒打吗?吴老头下手黑的很!”

  说罢。

  笨蛋四人组憔悴互相对视,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