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趁梨花 第十四日古

小说:沽酒趁梨花 作者:微我以酒 更新时间:2024-09-04 09:29:17 源网站:乐文小说网
  晏清江忆起温钰曾说, 南魏东南有座小城, 名为长乐,多山多水, 风景秀丽无双,人也良善,若是有一日他得以带晏清江出游, 定要去那里住上一住。

  他离了皇陵, 便抱紧怀中温钰那几根尸骨,去了长乐。

  他如今由心入魔, 舍了正道,体内已生出魔核真元,周身魔气便如仙气一般流转不断、生生不息,是个真正的魔族中人了。

  魔核真元引着魔气为他重塑了肉身,补了残缺,反倒与涉川那时不同——涉川被迫入

  魔,便抵不住魔气侵染;他主动成魔,魔气与他反倒大有助益,免了涉川那肉身蚀腐之苦。

  成仙或是成魔,与他而言,本就无太大差别,如今,便更无差别了。

  他自出生便是半仙, 被族中长老抱去修行时不过刚满周岁, 八十余载连亲生父母都再未曾见过, 后遇温钰,才知这世上原有冷暖与情爱一说,当时以为这一生不会再孤单一人,却不料

  世事始终难料。

  他守期满时,若不出谷,便能依仗一身修为,入得长老堂,谋得一席之位,但他却贪恋那一点人世间的温情,舍了修为出了谷。

  他那时只觉三百年的寿命与修行并无甚么可稀罕,如今却也当那仙身是随手便可弃如敝履的无用东西。

  可不过,这日后长久到望不见尽头的寿命中,又只余下他一人罢了。

  晏清江越发觉得寒冷了起来,便又抱紧怀中那包裹,似是温钰那几根骨头能为他取暖似的。

  彼时正是立冬,长乐城中亦是一片荒凉,晏清江从街头走过,便见道路旁三三两两聚着不少人家在烧供奉。

  那纸钱遇火便燃得迅疾,风一起,便飘飘扬扬带着星星火光飞上了半空。

  晏清江散着一头长发,形容并不狼藉,他立在街心,周身缭绕着香火气息,眉间一抹寒意,眼角隐着一线艳红色的纹路,邪气又冰冷。

  有人抬头瞧见他,便又迅速低下头去,与身边人低声交谈道:“这人哪儿来的?好面生啊。”

  身旁那人便抿着唇摇了摇头,只小心掀了眼皮瞅了晏清江一眼,压着嗓子悄声道:“长得倒是俊俏,那眼神怎得如此瘆人?”

  晏清江耳廓一动,似无所察觉般,他眉眼间泄出一股扭曲成邪气的怨愤,且是一个“瘆人”能形容的。

  他拖着衣摆走过大半个街道,想寻一处地方守着温钰。他们相识一年,相守却不过半载光阴便阴阳两隔,如今就算只寻回他几截尸骨,都让晏清江无比满足。

  城内是住不成的,晏清江缓缓沿着街道往城外走,出了城门又上了城郊一座山。

  他原意是想在山上寻一处空地,盖一间草屋,将温钰尸骨埋在屋后,就此住下。

  却不料他走到一处山腰,便闻一阵“叮咚”响声,他循声去找,却见原是有人在山中修葺一座石墓。

  那墓在群树掩映之间,位置倒是有几分隐蔽,门前正蹲着两名石匠在一左一右给那石门上雕兽纹。

  “这是谁的墓?”晏清江身形一晃,便闪进了树林间,站在那二人身后,出声问道。

  “诶呀!”其中一人正雕得投入,冷不防被他出声一吓,登时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另一人稍胆大些,僵在脖颈转头,咧嘴笑了声道:“小哥儿走路怎的没声?”

  晏清江也不答他,只面无表情地又问了句:“谁的墓?”

  他嗓音清澈而寒冷,眉眼间似是凝着冰霜,那人不由打了个抖,便讪讪回他道:“城中刘大财主的,他看上了这处好风水,想留给自个儿百年后用,便让咱哥俩儿——”

  “他还活着?”晏清江不待他说完,冷声便问。

  “......活着。”那人嘴角一抽,心说这人空长了一副好皮相,怎么言语间如此无礼?

  晏清江见这墓已落成,且又还空着,便心念一转有了主意,他冲那墓门抬脚走了过去,面无表情一抬手,那厚重的石门便“轰然”一声向上打开了。

  那俩人闻声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晏清江脚下一错,已进了那门中,他转身颇不讲道理地冷言道:“告诉那位姓刘的,这处墓穴我占了,让他另寻一处吧。”

  他转身便往里走去,那俩工匠已有些懵了:这世上抢金抢银抢人的他们见过,这抢墓室的却是头一回见。

  其中一人倒是胆大,张嘴便道:“公子,瞧您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能行这强盗......”

  他话未说完,便见晏清江回转半身,似是嫌他聒噪般,眉心一蹙闪出一道玄青墨痕,色如鸦羽形似凤翎,他抬手振袖,瞬间便将那重于千金的石门又落了下来。

  “我不是人,你可看清楚了。”

  他一语既落,石门“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震得半个山头都颤了颤。

  那俩工匠猛地一怔后这才清醒过来:“妈呀有鬼!”

  “妖怪啊!”

  他俩拔腿便跑,被山间石子一拌,踉跄摔倒后,两手撑地,四肢并用地往前爬去,又喊

  又哭吓出一脸的眼泪加鼻水。

  石门一关,墓内便登时黑如暗夜,伸手不见五指。

  那墓中还未摆放烛台灯油,晏清江只得单手将腰间那梨花灯取下,挥手将其点燃,让它浮在半空,在前引路。

  他穿过那长长甬道,寻到主墓室中那一方石棺,弯腰将包着温钰尸骨的小包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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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神情空茫地凝着那包裹半晌,这才抬手一挥,将地上那棺盖召起,小心盖上了。

  晏清江立在那石棺前,只觉他这一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做完了。

  他合身伏在那石棺上,两臂将那冰冷石棺紧紧环住,脸亦贴在上面,闭上了双眼。

  “你睡吧,”他像是在对谁轻声耳语般,嗓音深情又缱绻,他说,“你睡吧,我陪你。”

  悬在半空那玉灯渐渐弱了火光,缓缓落在了晏清江头前,那一豆烛火再一晃,便彻底灭了。

  庆安十八年,九月初七,立冬,长乐城外下了第一场雪,大雪下足了一日一夜,直将山间一切都掩埋了。

  那年冬天似乎来得格外得早,也格外得冷......

  *****

  据说在九重天上,南有六星,北有七星,南斗六星主生,北斗七星主死,而南斗六星中的第六天机宫——上生星君的仙宫空置许久后,如今,总算迎来了半个新主子。

  天上的神仙一眼瞧去差别几乎不怎么大,不外乎都是身着那云锦仙衣,性子冷淡且又不爱搭理人的模样,而南斗六星中的司命星君与上生星君尤其如此。

  只瞧他俩那仙宫,便能瞧出些许端倪。

  上生星君那仙宫内,简直朴素简洁至极,连一丝装饰也无,一应物件摆放有序,竹简文书在桌前垒得整整齐齐。

  寝宫内拉着云锦幔布挡着天光,靠墙一方冰冷狭窄的玉床上,正躺着位身着素色华服的青年。

  那人眉骨微高,鼻峰挺直,唇角转折颇为漂亮,长得倒是颇为俊朗。

  只是,他似是睡了许久,甫一睁眼,眸光茫然,手撑着床板坐起,环顾四周,越发迷惘。

  那屋子很是敞亮,却无人气,冷清得像是谁家地窖似的。

  “醒了?”那人正困惑得出神,甫一听闻人声,不由惊诧转头。

  “你可是头个入了炼仙池中四十九日,因执念太深晕厥过去,一觉又睡足百日的凡人。过了今日你若再不醒转,司命星君可就要将你扔入轮回道了。”他身后那人,人未到声先至,伴随一道银光突然凭空出现,先是立在床前向他规矩地拱手作了个揖,这才笑着又道:“星君有礼,下官尚华,日后便是辅佐星君的星官。”

  “星君?”那人闻言一怔,蹙眉反问,“星官?”

  “是啊,啊,也对,星君这才刚醒,恐怕还不知呢。”那尚华星官倒是个性格活泼的,他闲闲一挥袖,身后便幻化出一张座椅,他一撩衣摆坐下了,又一抬手召出一杯热茶捂在手心,“你如今被破格提升为......呃......温钰星君,暂代上生星君之职,坐镇第六天机宫,直至上生星君归位。”

  那新任的星君让他一语接一语,说得愈发迷糊,眯眼抬手叩了叩脑门,闷哼了一声,带着些许鼻音,缓缓说道:“我怎觉得,头有些晕胀,还有些事儿似乎记不大清楚了?你适才说——‘温钰星君’?‘温钰’这名儿,我似乎有些印象......我原本便叫温钰么?这里是......天宫?”

  那尚华星官闻言一怔,将他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了一打量,他不成想这新任星君竟能忆起原名,他虽口口声声唤他一声星君,这星君二字前却无封号,叫来甚为尴尬,只能按他在下界时的名姓,唤他一声“温钰星君”。

  南斗六星乃是与天地共生,凝星光化神,而这位便宜星君不过是占着上生星君一丝星魄,又因攒够了功德,被南极长生大帝硬提的仙格,说法力无法力,说道行无道行,不信佛亦不信道,简直一无是处。

  “对,这儿是天宫,九重天上的天机宫。记不清便记不清了,也是正常,你还能忆起自个儿名姓也是开天辟地头一槽了。”那尚华陡然便对他多了几分敬意,正视他笑着又道,“扔进炼仙池中的凡人,本就是要洗去前世记忆的,不然这天宫冷清乏味,尝过七情六欲的凡人又怎还能待得下去?你是头一个尝过那池水,还只说有些事儿记不大清楚的人,以往那些凡人醒来,便连东西南北都不认识了。”

  “炼仙池?”那新任星君拧眉又问,“那是什么?听来像是将凡人筋骨强行锻造成仙的地方。”

  “诶!你猜得不错!”尚华倒是越发意外,心道这位星君看来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

  聪明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优点,他有问必答地详细道,“那炼仙池啊,便是用作提升你这等在凡间遇上些机遇,走运能成仙,但却没历过大小雷劫锻造仙身的凡人。你们这些人修行不够法力不行,道心不稳,勉强成仙后,也不免因这天上孤寂清冷而生出些心魔。于是啊,玉帝便向黄泉下那位孟婆要来了些方子,研究出了这一汪池水,提升你们这些凡人前,便只能先将你等扔进炼仙池中泡上一泡,洗去七情六欲前尘往事,催生仙骨仙灵,这才能允你们在天上常留......”

  那新人星君也是个性子沉稳的人,自打醒来纵使自个儿什么都迷糊不清,也沉着冷静面不改色,认真听那星官颠三倒四絮絮叨叨。

  “——就算如此,原先那位上生星君还不是莫名动了凡人情—欲、追着坐下那位弟子下凡去了,不然也不会将你提上天庭。话说回来,你是得了怎样的机缘,身上竟带着上生星君的一缕星魄?”

  “不知。”那新任星君摇了摇头,尚华星官便了然地接话道:“对,你不是什么都记不大清了么。”

  那新任星君闻言瞥了他一眼,眸光有些放空地轻声道:“可我依稀记得,我与人有约定,需得尽早回家......”

  “回家?”尚华饮了口茶,险些呛到,他惋惜地叹了口气,“便委屈你还记得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你一死便被南极长生大帝将魂魄提上了天庭。如今下界已过一百五十余年,你家中还有谁能等你?莫说沧海桑田已变,恐就连你亲友那肉身都化为一捧黄土了。”

  那温钰星君静静听他说完,竟觉胸口连一丝波澜也未起,颇为古怪,手掌不由蜷曲着压在胸前,眉目间神色冷淡。

  尚华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饮完茶水又一抬手,另招了一杯热茶,向温钰星君递了过去:“再过得数日,等你仙灵稳了,再阅些凡人命簿,或许便能想起前尘往事也不一定。只不过,那些情情爱爱嘛……你看见一人会知她是你前世深爱过的人,可是情却没了。”

  温钰接过他手中茶水,饮之只觉口感甘甜,剩下便无其他了,他掀了掀眼皮,似乎不大懂什么叫做“情却没了”,便直白问他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尚华笑了一下,嘴角一动:“便是——不爱了。”

  温钰一杯茶饮完,那茶水复又自个儿续满了,他盯着那杯中翠绿青芽,心想:亲人、爱人,他前世又有哪个呢?既然总念着想回家,便是该有个亲人......吧......

  *****

  温钰醒来第二日,便由那位尚华星官教导着接手了天机宫中的一应事务,那位上生星君似乎走了许久,案前公文垒得足有一人高,从前朝庆安十七年起事务便在耽搁着了。

  “庆安十七年......”温钰星君将那文书挨个翻开来看,却在那公文上找到了他自个儿

  的名字。

  “对对,你就是庆安十八年被提上天宫来的。”尚华闻言在他身侧道,“我瞧着你那命格便不好,生带异能之人,总是因着有些事儿,这天宫里的人懒得下凡去做,便将那勘天算地的本事给了凡间某人,让他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做些狂澜大局的事儿。”

  “就说你那庆安年间吧,那时地府轮回道莫名损毁了,黄泉鬼魂塞不下,而人间又要有场大灾祸,烽烟战火一起,庆安十八年末那南魏王朝便得被北狄铁骑踏平,百万人战死的战死、饿死的饿死,战祸、屠城、瘟疫、饥荒一个不缺。阎王那时上奏天庭,司命星君便得了天帝旨意,落了通天异能于你身上,让你以一已之身化解百万人命之困局。本来你那下一世命盘已排好,是个福寿双全的,却又因身带星魄而成了仙......”

  尚华人好脾气好,也机灵,有应必答,只是颇为婆妈,话又多,事无巨细,什么事儿只要你起个头,他便能拉拉杂杂说上大半日都不停歇,是以他一说话,温钰便想皱眉,这十几日的相处,便让他明白尚华那句“你可别嫌弃我烦,南斗六星君皆是喜静之人,无人喜我这聒噪闹腾性子,便将我扔给你了。这天宫里的神仙待久了都一个样,要么一句话不想说,要么便想时时说。”是个什么意思了。

  他是那个“一句话都不想说的”,而尚华便是那个“时时想说的”。

  他只不过适才吐出一个“庆安十七年”,便引出了他这许多话,简直头大。

  那尚华说完温钰还不行,又鬼鬼祟祟附在他耳边耳语道:“我且再告诉你一声,你前世那命盘因着上生星君那一缕星魄给毁了,多出了些与旁人纠缠不清的姻缘,那姻缘又偏不是个省心的,又牵连出了其他祸端。只是那司命星君颇护短,生怕被天帝得知上生星君在下界坏了凡人命途,又阴差阳错使一代王朝提前结束,便将那段记载改了几笔,日前还被天帝罚了雷刑。”

  温钰这一觉醒来,便也成了个如上生星君一般的冷淡性子,他任尚华舌灿莲花且说的也都是些与他有关的事儿,也不为所动,似乎那前世离他亦远了许多,那些是是非非好好坏坏,姻缘不姻缘的,他都不在乎了。

  那尚华说了一整,见温钰连眉头都没动上一下,顿觉没什么意思了,便神情端正了端正,清咳了一声,又重新执了笔,装模作样地在那文书上写写画画,交代道:“那什么,咳,司命星君让你留意着,说若是上生星君在凡间使了法术,便让你寻着那星魄波动定个方位,咱们去将他请回来。”

  温钰低头将“庆安十七年”与“十八年”间的人间动荡一眼扫了个大概,“啪”一声将那文书重新合上,冷淡地应了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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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有一章攻受见面!温钰死后成了仙,反倒没有前世命格中带的勘天算地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