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趁梨花 第十四日古

小说:沽酒趁梨花 作者:微我以酒 更新时间:2024-09-04 09:29:17 源网站:乐文小说网
  晏清江在墓中也不知一觉睡了多久, 每每醒转, 眼前俱是一片漆黑,那墓中又静又冷, 只一盏梨花灯陪着他,他想将那灯点亮,几番挣扎又想算了。

  他如今也不知成了什么可怖模样, 他昔日只知成魔后, 容貌会有变化——既入得魔门,便总得多些与众不同的标志作为凭证。

  他也不知自个儿到底变了哪处, 只想着若是将那灯点了,温钰魂魄循着尸骨来时,可会将他吓住?

  他这些年思绪愈发混沌,也不晓得是否睡久了的缘故,总是忘东忘西,一时想不起温钰已投胎转世,一时想不起他身在何处:醒时总会唤一声“温钰”,听他回声在石室内一声声地转来转去,直到彻底消散也无人应答,这才又忆起那些前尘往事。

  他只觉自个儿这一生归结到底亦不过“温钰”二字,若是忘了他,便等同白活这一遭了。

  又有一日,他于睡梦中醒转, 浑浑噩噩间, 便觉再这般下去不大妥当, 兴许等下一次再醒来,他就连温钰也要忘了。

  晏清江伏在石棺上,左手背垫着下巴,右手手指在眼前那白玉灯壁上细细摩挲,似乎隐约察觉到,灯内那棉线绞的灯芯竟快燃尽了。

  他弹指将那灯点亮,墓内便升起了一簇橘色的暖光,灯内的桐油被他临出府时泼了,如今那烛火倚着灯芯上那一点残油,燃得颇为羸弱。

  晏清江眸光落在那灯上,右手掐了个诀,额心魔纹那处便闪了一闪,随即便有一缕云雾般的银线从他额间析出,源源不断往那半截灯芯前端凝了上去。

  那银线旋转凝结,将那寸许长短的灯芯转眼便续长了一大截,烛火被不断顶高,直到露出了花瓣顶端。

  那续上的灯芯便那么直挺挺地竖在烛火下,晏清江嘴角一挑,指尖探进那灯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眸光中满是珍视。

  他续完灯芯偏头又想了想,换两手同时扣在胸前掐了个复杂的指诀,待他低声将那一段冗长的咒语念了,交缠的十指间便腾起一圈法阵。

  那法阵周身轮转玄青色墨光,渐渐便扩大了身形,将晏清江整个罩了进去,他便在那法阵中轻阖双目,也不见他再如何动作,那灯内居然缓缓聚起了一汪澄澈透亮的灯油!

  那灯油不断凭空生出,直到将那灯芯没过了大半,晏清江这才睁眼,他凝着那灯油半晌,一振袖,将那法阵撤了,又一弹指,将灯内陡然蹿起的烛火也灭了。

  墓室复又落入了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晏清江反倒颇为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喃喃自语了句:“这下便不会再忘了。”,脸颊一侧又贴着石棺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也格外得长,梦里温钰着一生云锦华服,手执那玉灯立在他身前,周身笼着一层柔光,对他温声道:“清江,我回来了。”

  他迷迷糊糊睁眼望着他,甚么也不想多说,只探了手臂想去摸他的脸,轻声道:“好。”

  *****

  晏清江一觉恍惚间便又睡过了几十年,却是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所惊扰,他蹙眉睁眼,眸中一片茫然。

  他头顶那处陡然现出一线刺眼天光,随后便不停有泥土簌簌落下。

  晏清江一手揽着温钰石棺,一手挡在眼前,也不知这是发生了何事。

  片刻后,又有石块“叮叮咚咚”砸了下来,晏清江抬指掐诀召出结界,将他与温钰那棺木全罩上了,这才仰头往上瞧去。

  他正欲抬头,突闻“哐当”一声巨响,面盆大的一块泥土被人从上面彻底敲落下来,砸在那结界上被弹开,晏清江一怔,只见那墓室中骤然便盈满日光。

  他不由侧目,斜眸透过那结界,隐约觑到那洞口处骤然便探出个人头来!

  那人顶着一张大饼脸与他遥遥对视,神情颇为古怪,他眼珠咕咕噜噜转了一圈,将那墓室内细细瞧上了一遍,“啊”一声凄厉惨叫,“嗖”一下便站起身,动作大得又振下了些许灰尘:“鬼呀!啊不!有妖怪!”

  那上面似乎不只他一人,听他这么一喊,登时便乱做了一团,几人吱哩哇啦大声叫嚷,脚步凌乱,片刻后,便跑远了,四野便又安静下来。

  晏清江面无表情抬袖一挥,将那落下的泥土又重补了回去,正欲歪了脑袋继续睡他的觉,那顶上泥土复又被人敲落下来。

  他不耐抬头,眉间泄出一抹戾气,指上法诀已掐到一半,顶上倏尔传来一道细弱的女声:“哥......哥哥......”

  晏清江闻见“哥哥”两字,恍然便忆起了温沁如,他手上一顿,魔气一泻,杀招未聚成便散了。

  他眯眼仰头,只见那洞口处趴着位小姑娘,正是十四五岁的好年纪,眉眼如画,眼神忐忑又期待。

  “哥哥......你......你是鬼还是妖?”

  “我不是鬼,亦不是妖。”晏清江嗓音顿时便柔了三分,他许久没说过话,此时一出声,便带出些许喑哑,他心道沁如也不知如何了,她在后巫族中倒不至于受欺辱,只是不知过得可还如意,如温钰期望的那般。

  顶上那小姑娘见他话说得温柔,长得也俊俏,便渐渐胆大了,笑着又道:“那哥哥可是魔?我看到你额间魔纹啦,像凤翎似的,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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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清江闻言手指抚上眉心,轻声道:“是嘛。”

  “嗯!”那小姑娘点头应了,应完又有些害羞似地抿了抿唇,眸光踟蹰。

  晏清江从下往上仰视她,也不说话,那小姑娘让他默然注视片刻,这才鼓起勇气轻咬嘴唇,蚊讷般地小声说道:“哥哥,我是这山间一只野狐,不久前才修成人形,过几日要嫁与山下的情郎。可是人间的姑娘出嫁,需有亲人在场,叫什么,嗯——高堂!可我无父无母,又无相好的其他妖......适才我在山间听那些盗墓人称这里有妖怪,便想着......嗯......”

  她越说话音越低,晏清江倒是好脾气地也不催她,只等她“嗯嗯嗯嗯”拖了许久,终于一捂脸,豁出去似地闭眼大声道:“——便想着,想请墓里这位妖怪来给我装一日的亲人,当我的高堂!”

  晏清江:“......”

  她说完忐忑地眨了眨眼,捂在眼前的十指慢慢张开,偷偷从那缝隙间往下瞧。

  晏清江一张脸半藏在长发下,他垂眸像是正在思忖着什么,片刻后,只见他起身将眼前那具石棺下了几层结界,又将那灯用法术藏在腰间,这才仰头,对那羞羞怯怯却即将嫁为人.妻的小狐狸道:“好。”

  *****

  晏清江从那石墓中出来,见外面山峦已换了模样,漫山郁郁葱葱的,鸟语花香,原是夏已到了。

  他也不知在山中睡了多少寒暑,亦不知这是哪年哪月的夏。

  那小狐狸在他身前蹦蹦跳跳的,倒是全然不懂“矜持”二字,浑身张扬着即将成婚的喜悦,活泼又可爱。

  晏清江从那山上下来,便住进了她那所谓情郎的家中。

  那情郎倒是个面相忠厚老实的,世代以种田为生,听那小狐狸说,她与他亦不过是戏文中最普通不过的——他救了未幻化人身的她一命,她便想着要嫁他为妻报恩。

  那小狐狸在山下只浑说自个儿打小失了双亲,与兄长相依为命,先前与兄长闹了嫌隙,便独自离了家,初到长乐人生地不熟,在山上辨不清方向,这才险些被那豺狼吃了,是那好心庄稼汉子将她救下的,救下了,便不想走了,她也想在长乐安个家。

  晏清江听她拉拉杂杂将那些骗人的经历一一坦白,却是想着这姑娘倒是与沁如一般伶俐聪慧,他暗自将这一箩筐谎话记下,生怕成婚那日露了马脚,坏了她姻缘。

  山里人也不讲究那许多,待到成婚那日,晏清江给小狐狸亲手盖了绣有并蒂莲的红盖头,将她从偏屋背到主屋,又充作那小狐狸在南边做生意的兄长,与她那情郎的母亲坐在高座上,受了新人的三拜。

  那一日,山下村庄里来了不少乡邻,挤了满屋,颇为热闹,晏清江恍惚间便觉得,那盖头下盖着的、亲亲热热喊她哥哥的,是温沁如。

  若是温钰还在,他们或许还能亲手送沁如出嫁,为她盖上盖头,背她上花轿。

  晏清江想着想着便又心道,他得去趟后巫族,瞧瞧沁如了。

  纵使是后巫族人,寿命亦不过三百余岁,若是再过几个沧海桑田,便是连沁如,他都见不到了。

  *****

  又过了两日,晏清江便要离开,新人如胶似漆地整日黏在一处,只他一人沉默寡言地与他那“亲家”面面相觑、相对无言,也是不大喜庆。

  那小狐狸机灵地给他找了个由头,只说南边那生意离不开人,那“亲家”便给他包了些干粮,送他出了长乐。

  晏清江出了城门,避开她些许,便掐了指诀,直接去了降仙峰。

  长乐山上繁花开遍,降仙峰上却依旧终年积雪。

  他踩在厚厚的雪上,立在那道结界前,却不知该如何唤温沁如出来。他如今不能进去,亦不晓得莫中天可还健在,若是见有魔气扰动结界,可猜得到是他回来了。

  晏清江陡然便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情绪来,他垂眸叹了口气,抬手轻触那虚空中的结界,果不其然,便被无形气浪弹得后退三步。

  他无奈站稳,只负着双手立在原地静静地等,等那结界中有人出来了,便央他去唤温沁如一声。

  却不料,他还未等得一盏茶,从那结界中出来的人,却是——温沁如。

  温沁如如今已是当日莫中天那副年纪,白发白袍,满脸褶皱,身子也有些佝偻,但瞧着精神倒是不错,眉间也无多少忧愁,眸光平和。

  晏清江只怔怔瞧着她,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他想着,她这些年果然没受苦,这便好了......这便好......

  “晏——晏青!”温沁如却“哇”一声哭了出来,她像个小姑娘似得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只不住叫晏清江那个让温钰一言便篡改了的名字。

  “莫......莫哭了。”晏清江鼻头一酸,轻声道,“我来看你了。”

  温沁如闻言哭得更加厉害,她扑上来想抱晏清江,却被他侧身避开。

  晏清江往后又退了一步,这才对上她哭得一抽一抽,还一副震惊模样,柔声解释给她听:“我如今已成了魔,你......你受不住魔气的。”

  温沁如便又大哭了起来。

  晏清江一语引得她复又伤心起来,神情颇为尴尬,他抬手想拍拍她的肩安慰安慰她,手臂方才举起,便又颓然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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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族内响了警钟......知......有魔气惊扰了结界.......便晓得是你来看我

  了。”温沁如边抽噎地哭,边压着哭声断断续续地说,“你为何这么晚才来?这世间已过了.......过了两百余年......我也没多久好活了......”

  晏清江这才晓得,原他醒醒睡睡间,就过了两百余年。

  “我才醒来,”他歉意地低声道,“醒来,便来瞧你了。”

  “你——醒来?”温沁如不大懂他在说甚么。

  “我将你哥哥葬在长乐,一直陪着......嗯......你哥哥他......”晏清江眸光猛然便虚了,他嘴角一抿,垂眸似乎是不敢瞧温沁如似得,低声道,“你哥哥没了。”

  “我知道,”温沁如抽搭道,“在你将我送来后巫族那一日,哥哥便没了,你一走,日晷上哥哥的名字便消失了。”

  “是么......”晏清江喃喃道,“原你早就知道了。”

  “后来,任沧澜也来过,”温沁如又道,“他说哥哥没了,你为了哥哥......”

  “为了哥哥......”她如今年岁已大了,嗓音也沙哑,这般哭了许久,说到动情处还有些气喘,她曾无数次幻想,若是晏清江来看她时,她该跟他说些什么?

  莫中天还在世时,便常常与她讲晏清江,说他天生聪慧伶俐,十四岁时,修为便胜过一众老家伙,守着神树那么些年,修为越发精进。

  若他不是急着出谷找温钰,毫不犹豫便渡了所有修为与他人,待他再守得神树二三十年,便能直接入长老堂,锤炼些时日,又能接了族长的权杖去。

  然而,他只想出谷,一心想去找温钰,这一找,却又由此入了魔,离正道,彻底远了。

  温沁如那时便想,她那个哥哥,又何德何能受得起晏清江这番舍生相待呢?

  晏清江知温沁如想说什么,见她哽咽,便茬了话头,柔声问她:“你过得可好?”

  温沁如抬手抹去了泪,只不住点头:“好。”

  她捡着些重要的与晏清江说,说族里人热情又良善,说她与一男子成了婚,也有了孩子,说这么些年,从没受过委屈。

  晏清江听她拉家常似地絮絮叨叨,便瞧着她,提了提嘴角,说:“那便好,我也总算没辜负温钰所托。”

  温沁如正说得开心,闻他一语,顿了一顿,便又哭了。

  晏清江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搓着两手,焦急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俩一直聊到山间起了白雾,晏清江便催着她回谷,她如今到底年岁大了,受不得太多寒气。

  温沁如站在那结界前,回头对他懵然便笑了:“想必下一次,我便见不到你了,我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她此时已明白,晏清江那个“醒”字是甚么意思。

  晏清江眉头一动,眸光中凝出浓重的哀愁来。

  “哥哥没了,任沧澜去云游了,你也要回去了,”温沁如轻声道,“晏青,我们都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她话音未落,山间骤然起了一阵风,晏清江眼睫上落了片雪,他眼睛一动,将那雪花抖掉了,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嘴角噙着一抹微笑,向她躬身作揖道别。

  “沁如,保重。”

  温沁如顿了一顿,叹了口气,这才有了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的模样,她颤颤巍巍地亦向他矮身福了一福:“保重。”

  这一别,便是永远了。

  *****

  晏清江从降仙峰上下来,便又回了长乐,这世间似乎哪里都变了,唯有降仙峰还是老模样。

  他到长乐山下时,暮色已十分浓重了,他那辨不清方向的老毛病便又犯了。

  这山间萧索凄凉时,满是光秃秃的枝桠,他分不大清;如今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生机勃勃了,他还分不大清。

  他两百年前来时,这处是一副模样,如今已是另一副模样了,他下山那日是由那小狐狸领着,今日一人回山,便被困住了。

  晏清江叹了口气,心想这可怎么办呢?

  他思索了半晌也没个对策,便只能踟蹰着随意捡了一条路,任命地抬脚往山上走——那墓总归不会自个儿跑了,大不了绕山爬上一圈,且仔细找找吧。

  却不料,他连山都择错了,一脚踏上去,便往那墓侧旁的山头上去了。

  这世上山有相似,人有相同,晏清江行至半山腰,还未发觉不对,却陡然从那沁凉舒适的山风中,隐约辨出一丝熟悉的气息。

  那是——

  晏清江眉心一跳,心脏“砰砰”便急速蹦跶了几下。

  他犹记温钰初到后巫族那日,莫中天信誓旦旦地称他体内有神息,晏清江亲自探过他额心,却并未查出那所谓神息。

  日后再待晏清江住进温钰府上,日日相处间,却的确隐约觉察得出温钰体内有一道气息冷冽清寒,寻常中又隐着一丝不寻常,似乎是与常人不大相同。

  晏清江眼眶登时便红了,他鼻腔酸涩,不可置信般短促地笑了一声:“温钰......”

  他笑完,闭眼又在那风中细细分辨了分辨,和暖干燥的山风轻轻吹拂在他脸上,他猛然便仰头癫狂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满是惊喜愉悦,他如愿以偿等到温钰回来了!温钰当真是回来了!

  他笑得似乎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左右摇晃,像是个醉酒的少年。

  “他真的回来了......”晏清江眼角湿润,压着一丝哭腔喃喃自语。

  他眸光陡然一敛,敛去那疯狂模样,循着那熟悉气息一纵跃起,身影一闪,如一阵风般,便在林间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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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攻受见面!